第1章 第一章

书名:深海里的星星II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24368 下载APP
这座城市现在看起来已经有点儿陌生了,在我结束长途旅行回到这里的时候。
  
  因为修地铁,好几条主干道都被挖得坑坑洼洼,导致原本就不够宽的车行道天天都堵得水泄不通。我和康婕相约在一家冰淇淋店碰面。当我从出租车上下来,才愕然地发现我记忆中牢不可摧的立交桥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围成圈的蓝色铁皮,上面喷印着某个建筑公司的名字。
  整个商圈都被笼罩在厚重的灰尘里。
  我站在人潮涌动的街头,茫然四顾,回忆里许多鲜活的场景如同雪花一样纷至沓来,可是它们,永远、永远只会存在于回忆之中了。
  康婕挽着我明显晒黑了的手臂轻轻叹了一口气:“落薰,你离开得太久了。”
  
  仿佛命运真的有一双翻云覆雨手,篡改了我某一部分的人生。我觉得自己像“刻舟求剑”的那个故事的主人公一样,企图在做下标记的地方捞回失去的宝剑,然而我乘坐的船早已不在那片水域里了。
  
  在冰淇淋店靠窗的位子坐下,我心中有许多戚戚,原本想感慨几句,可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出口。
  康婕一勺一勺耐心地舀着朗姆口味的冰淇淋,轻描淡写地说:“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再来吃这个了呢。”
  我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
  虽然确实不想提起过去的事,但我还是报以一个自嘲的微笑。
  
  达利的名作《记忆的永恒》画了一只超乎想象的软表,仿佛要被烈日晒化的钟表,诡异地把人和时间糅合进一个超级柔软的梦幻世界。
  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处于那样一个世界里,在那里陈放着所有的过去,没有被拆建的城市和一个接一个离开消失的人——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整个天地好像都被颠倒了。
  我们很多人都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过去,然而过去并没有遗忘我们。
  
  真正算起来,其实也没有过去太久时间,可能我们这群人把青春弄得太折腾了,所以三五天看起来好像十年八载一样。对,并没有过去多久,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好像已经经历了沧海桑田。
  我第一次见到苏瑾,就是在这里。
  那是我的人生至今为止的最低潮期,不能见人也不能见光,不能言语也不能思考,我终日蜷在家,日复一日麻木而茫然地数着桌上的台历,一天过去了,一天又过去了,时间失去了流动性,我以为一辈子就要那样慢慢地过完了。
  就是在那样生不如死的时候,苏瑾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她在电话里说:“程落薰,我一定要见你,请你务必答应。”她的语气强硬而不留余地,反而激起了我一丝好胜心。
  
  那是一次不太愉快的见面,也许是我们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见面。她将我从上到下仔细地端详着,我也冷眉冷眼地反复打量她。
  我们都知道对方是谁,互相都没有好感。说来也滑稽——我们原本只是两个陌生人,就算在街上擦肩而过也不会多看对方一眼,但因为我们中间曾经存在过那个叫林逸舟的人,所以我们永远不可能使对方的敌意如冬雪般消融。
  没有说太多话,甚至都没有刻意地提起他,只是在我快要离开之前,她突然幽幽地说:“要是没有你就好了,没有你,至少他现在还活着。快不快乐是另一回事,最起码,还活着。”
  像是一根很细很尖的针刺到了我身体里对疼痛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我“噌”地一下站起来,用尽力气维持镇定,是的,我反驳不了什么。她已经在心里判了我的罪,但最起码,我可以走,我可以拒绝她的审判。
  在我走过她身边时,她轻声说:“程落薰,你永远不会明白我有多嫉妒你。”
  
  那是苏瑾出国的前一天晚上,她执意要见我一面。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想通为什么那么宝贵的时间她不用来陪家人、陪长辈或者朋友,而是要浪费在我身上。
  后来,我想,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见我一次,她走了也不甘心。
  我们再没有任何联系,她就像一场夏日黄昏的大雨,来得突然,消失得也迅疾。
  我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只记得那晚,我透过玻璃静静地注视着流光溢彩的街上摩肩接踵的那些年轻人,他们肆意笑着,眼睛发光。
  我突然想到,林逸舟不在了,可是这些人晚上还要去逛街、喝酒。
  林逸舟不在了,可是苏瑾明天还是要出国留学。
  林逸舟不在了,可是我还活着。
  
  那样想的时候,就好像真的有一双手大力地撕开了我的胸腔,痛不可当。
  
  回想起那天晚上,康婕似乎比我记得还清楚。她挑起眉毛说:“当时看见你呆呆地坐在路边的样子,我真心觉得,除非林逸舟死而复生,否则我们谁都救不了你。”
  当时她打电话向罗素然求助,没想到罗素然沉吟了一会儿,跟她说:“你别管她,让她自己站起来。”
  康婕愕然地握着手机怔了好半天。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么重要的时刻,素然姐竟然不肯拉我一把,为什么我的生命处于那么惨淡晦涩的低潮期时,她要做一个隔岸观火的人。
  而罗素然的苦心,要等到许久以后,我们才能懂得其中真意。
  
  那段日子康婕几乎把一切空余的时间都腾出来陪我。只是没到夜幕降临,她就不能不拿出化妆品开始化妆。我躺在床上,看到镜子里的她一点点把干净的面孔涂抹得妖娆魅惑,忍不住开口说:“太浓了,淡点好看。”
  她回过头来对我笑笑,那个笑里包含了很多,有无奈也有辛酸。 
  她说:“有人卖身有人卖艺有人卖劳动力,社会上的大多数人都只能这样生存。用你自身所有的这些去换你需要的和你想要的,不能说这不公平。”
  过了很久,我幽幽地说:“你的境界倒是越来越高了。”
  她收拾好琐碎的化妆品,拉上化妆包的拉链,又笑了:“那是,他妈的哪个名人说的来着,‘生活是最好的大学’。可不是,我就是这所大学里最好的学生。”
  
  生活像一汪死水,我每一天闭上眼睛的时候都很希望当我一睁开眼,会发生一些改变,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总之能够触动我,能够令我真正地活过来就行。可令我失望的是,每一天都不过是前一天的重复。
  直到某天深夜,康婕从酒吧收工,没有回她妈妈家而是来到了我家。
  她换上拖鞋,脱掉外套,第一件事不是去卸妆洗澡,而是在我床边坐下,犹豫了一会儿,她对我说:“落薰,我今天在楼下见到许至君了。”
  
  有多久没人提起他了?我也假装自己已经不记得这个人。
  假装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在我哭过之后,买热茶和蛋糕给我。
  假装没有这样一个人,不论昼夜地关心我,爱护我,永远以我的意志为先。
  我甚至假装不记得,在我决意放弃生命的那天傍晚,有一个人跟在我身后毅然决然地跳入水中,救回我。
  我假装自己忘记了一切,他的名字和声音,笑容和脖子上小小的玉。
  还有……他故意留给我的那个傲慢的背影。
  
  是的,我装得很好,从来不提起他,甚至有时候我会很自然地说起林逸舟,可我偏偏从来不提他——因为说起林逸舟至少我还可以流泪,但说起他,我完全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才是对的。
  可是为什么,当这个名字从康婕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会像一把铁锤,准确地找到我的胸腔,伸进心脏所在的那个地方,重重地锤了下去。
  为什么闭上眼睛的时候,我还能很清楚地看到那年夏天的某个晚上,在女生宿舍的大门前,黄色路灯底下,他的睫毛如蝶翼般扑闪,语气温柔而坚定地说:“我爱你,不仅仅意味着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爱你,是意味着我承诺永远不会伤害你。”
  许至君,你这个傻子。
  
  “他好像经常来。”康婕看了看我的脸色之后,小心翼翼地又补上了这句,“要不……见个面?”
  她只是提了一个建议而已,但这建议随着我的沉默一点点地消散在了空气里。
  她等了好久,终于也死了心:“程落薰,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耳朵聋了,现在跟你说句话就好像在你面前放个屁似的。”
  我笑了起来,还没说话,她又否定了自己前面那句话:“不对,放个屁人家还会说臭……”
  
  从那天之后,我多了一个连康婕都不知道的秘密。
  
  每天她从我家离开,我都会悄悄躲到窗帘后面,万分小心地伸出半个头往楼下看。我看到她停下来,和许至君打招呼,说两句话,然后他就会抬头望向我所在的窗口。
  我知道自己的姿势看起来有点儿蠢也有点儿猥琐,可是还是忍不住一次次这样做。每次看到他仰起的面孔时,我都会不自觉地往后退一点,即便我知道,他根本不可能透过窗帘看见我。
  我视力一直比他好,所以我能清楚地看到远处他的面容上蒙着一层轻薄的哀愁。
  从前不是没看过他畅怀大笑——
  我陪他去遛狗,他把狗绳塞到我手里,眼睁睁看着我被“萨摩耶”拖着跑了几百米,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他是笑过的;我在他公寓里用烤箱烤饼干,把面团烤成焦炭时,他也是笑过的;还有那次康婕动完手术,我洗碗,他帮忙整理冰箱,忽然回过头跟我讲“我今天特别高兴,因为你有事的时候没有找林逸舟,而是找我”的时候,他脸上分明就是孩子气的笑。
  可是现在,他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许多回忆和情绪混杂着淤积在我心里,长时间的低气压,让我总觉得只要再发生一点不如意的小事,我整个人就会再次被击溃。
  就是在这个时候,浅浅降生了。
  
  这个消息是李珊珊传达给康婕,然后康婕又传达给我的。她那天下了夜班到我家已经过了凌晨三点,把睡着的我摇醒,两只眼睛瞪得像夜猫似的:“程落薰!素然姐生孩子了你知不知道!”
  我迷迷瞪瞪,过了几秒钟才清醒过来。
  自从见过苏瑾之后,除了偶尔和我妈一起去市场买菜之外,我极少出门,像一只穴居动物。不上网,不开手机,除了看书、发呆就是睡觉,睁开眼不是天还没亮,就是天快黑了。
  我几乎都忘了,我还有一些好朋友,她们的人生并没有因为我的悲恸而停止节奏。我几乎忘了我应该关心毁容后的珊珊、一夜长大的宋远、决心要做单身母亲的素然姐——他们是如何继续自己的生活。
  听到这个消息,我既为罗素然顺利生产感到高兴,也为自己的自私、无情感到羞愧。
  康婕解下皮筋,长发散了一身:“你也觉得自己很过分对吧?没关系啦,没人会怪你的。明天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吧,珊珊说了,你要是不去,她会提着刀来请你。”
  
  次日上午九点多,康婕仿佛闹钟附体,从我身边弹起:“起来了!傻×啊!起床啊!”
  我睡眼惺忪地甩开她的手:“没必要这么早就起来吧,卖早餐的都没你起得早。”
  话音刚落,一个枕头就重重地打在我的头上,把我彻底打懵了——伴随着康婕尖锐的斥骂声:“卖早餐的人在我每天下班的时间就起来了,他们要像你这样过日子早就饿死街头了。你他妈快起来别废话了,我们还要去买点礼物吧,难道你好意思空着手去吗!”
  我本来就是那种一被吵醒就很难再睡着的人,何况被她用枕头砸完又吼了一顿,这下仅剩的一点睡意也烟消云散了。
  刷牙的时候,我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呆了好半天。
  以前最讨厌的婴儿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褪尽,脸型和五官随之水落石出,现在的程落薰终于有了一张漠然的脸。
  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不相信,你终究会不可避免地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在康婕的建议下,我简单地化了底妆,让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
  因为太久没有出门,我的眼睛似乎不太能承受白天强烈的阳光,于是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副墨镜戴上。
  康婕不耐烦了:“拜托你哦,又不是明星……诶,你要不要再戴个口罩?”
  我想了一秒钟,觉得这是个非常聪明的防晒建议,于是我听从她的劝告,把整副行头都置齐了。脸在口罩后面,双眼在深色墨镜后面,这让我走出家门的时候多了些安全感。
  
  我们先和珊珊、宋远碰面。
  四人一接上头,康婕就开始了她夸张的表演——她捧着自己的脸尖叫:“我靠!为什么你们三个人都搞得和明星一样,就我什么也没弄!我是你们的保镖吗!”
  坦白讲,我其实有点儿感动——这么久不见,我们三个人还是这么默契,真不容易。
  
  真的很久不见了,李珊珊的头发剪短了很多,现在只是刚刚过肩膀的长度,并且还换成她以前最讨厌的齐刘海,再加上一副方形墨镜,原本就只有张巴掌大的脸,这下几乎全部被遮挡住了。
  宋远摘下墨镜,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珊珊非让我戴的……”
  站在一旁的李珊珊没有理他们,而是点了一根烟,隔着一点儿距离看着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怪我和他们生分了?
  然后,她做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
  她把剩下的半截烟在垃圾桶上摁灭,走到我面前,用力地抱住了我——我突然理解了她的意思——她在我耳边轻声地说了一句:“王八蛋,你终于肯出门了。”
  
  我们几个实在太熟悉了,索性省略掉了所有繁文缛节的客套,经过简短的商量,决定买些水果和牛奶,再带一束花去医院看素然姐。
  在水果店,三个女生满嘴都是“我喜欢吃这个”“我喜欢那个”,以至于宋远听得都要抓狂了:“是去看我姐啊,你们是不是应该问问我,她喜欢吃什么?”
  接着去花店选花。
  珊珊一只手拿一枝“海洋之歌”,另一只手拿一枝“奥斯汀玫瑰”,对着比了半天也没选定。我插了句嘴:“要不你把墨镜摘了吧,隔着镜片看不准。”
  她抿嘴,笑了笑,说:“哎呀,懒得摘了,就选‘奥斯丁’吧。”
  我觉得有点奇怪,可是康婕悄悄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不要再多嘴。
  选配花的时候,我们七嘴八舌举棋不定,花店小妹被折磨得笑容发僵,最后终于在宋远的不耐烦中,接受了店家的常规方案。
  店员包装那束花时,我看见李珊珊站在花店门前,对着张贴的招聘信息轻轻笑了一声。
  我靠近她,问:“笑什么?”
  “落薰,你看……”她的食指在空中划过一行又一行,“招聘十八至二十二岁,女性,形象良好,普通话标准……”
  虽然她的表情、眼神都藏着,但我也看出了端倪,心里那点不明所以的疑惑此刻得到了清楚的解答。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稳,没有情绪波动:“哎,我连来应聘的资格都没有了呢……”
  我站在她身边,难过得说不上话。
  
  其实我今天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跟以前有点儿不一样了。我本以为这是因为我们太长时间没有见面,又或者是因为她换了发型和着装风格,但当她把这个招聘启事当作玩笑一样说出来之后,我明白地听出了弦外之音,并为此感觉悲伤。
  她是变了,从前她总是很欢快轻盈,而现在她变得沉重了。
  过去,她总是人群里最显眼的女生,不管谁看见她,即使脚步没有停顿,目光也一定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没有其他的原因,不是气质气场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真正理由只有一个——她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美丽。
  那时的李珊珊内心是非常骄傲的,再蠢的人都知道自己美不美,何况她还那么年轻。
  可现在,她总是不自觉地微微侧着头,想尽量遮住脸上的疤痕,就算是面对我和康婕也一样,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摘下墨镜。虽然她说话好像还和从前一样犀利,但小动作多了,走路的时候一定要挽着宋远的手臂。她看起来好像总在害怕什么,总想要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再次向我印证了,不管愿不愿意,你总会变成另一个样子。
  我和康婕走在他们身后,可以看见她的体态有些畏缩。
  她身体里那些锋利的、自信的东西完全消失了。
  
  到达医院门口时,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动作轻微得连康婕都没察觉出异样。
  可是恐惧和惊慌,的确是被我的记忆匣子中最黑暗的那一幕诱发出来了。我魂不守舍地跟着他们挪动着脚步,进了医院,进了电梯。消毒药水的气味越来越重,从我眼前掠过的长长短短的白大褂,错乱的脚步声,这零散的画面汇集起来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牢牢地困住——无论我内心有多抗拒,那个夜晚又回到我眼前了。
  
  那天晚上,我哭得喉咙沙哑,双眼模糊,不管谁都无法劝阻,我要再见他一面。
  我甚至厚颜无耻地谎称自己是他的未婚妻,甩开了来拉我的一双又一双手,心里只有混沌和麻痹,所有的意识汇成一个念头——为什么,为什么死去的不是我?
  我宁愿死掉的是我。
  我宁愿是你来承受生离死别的痛苦。
  林逸舟,再过多少年我都不能平静地说起你,再过多少年都不能平静地回忆起和你相处的所有时光——对于我来说,那就是我所拥有的关于你的全部了。
  
  内心有些崩落和塌陷,在这样的场景中,我又有点儿想哭了。正在此时,康婕推了推我,说:“到了。”
  我们站在门口,看到坐在床上微笑着的罗素然。她有点儿胖了,脸比从前圆了很多,但气质还是很好,眼神也仍然温柔。
  “落薰也来了啊……”她说。
  
  在她叫出我的名字的时候,我的眼睛微微地湿了。
  
  不知道为何,似乎在我封闭自己的那段日子里,外面的时间过得特别快。
  我死活振作不起来的那些日子,别人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比如罗素然。
  
  无端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她穿着雪白的衬衣,绑着马尾,额头饱满光洁,模样像是在校的大学生。好像只是一眨眼,她已经升级成为了一位母亲。
  这是我从前没有见过也没有想象过的罗素然,她的矜持端庄都还在,可是眉眼之间似乎多了些从前不具备的东西——某种神韵,就算看不清也能让人感觉到温暖的东西。
  我慢慢挪过去,迈不开脚步。
  我有太多的话想要跟她讲——我的抱歉和愧疚,可是真到了她身边,我一下子就变回了从前那个被学校处分而不敢回家的女孩,我轻轻叫了声“素然姐”。
  她握住我的手,什么也没多说,可是她所有要说的都蕴含在这一握当中了。
  我吸了一下鼻子,有轻微的酸涩,还好,还能忍住。
  
  见过素然姐之后,李珊珊和宋远就吵着要去看浅浅,我本来也应该和他们一起去,可是被素然姐留下:“让他们去吧,你又不喜欢小孩。”
  我窘得满脸通红。
  宋远不满地丢下一句“偏心”便就带着李珊珊和康婕出去了,我这才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先前的紧张和忐忑渐渐融化在罗素然温柔的注视里。
  她的眼神如同冬日午后的阳光。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只是微笑地看着对方。
  你相不相信,在一生中的确有那么一类朋友,他们能从你貌似平和的面容背后看到你渴望冒险跃入激流的不屈和不安分?
  罗素然之于我,就是这种存在。
  
  就在这个时候,护士进来,看到我,笑着问候素然姐:“家属来了啊,是妹妹吧,真漂亮。”
  我局促地笑了笑,正想谦虚两句“哪里哪里”,护士又追加了一句:“你老公还没出差回来吗?心也太大了。”
  话音未落,只见罗素然脸上的笑容明显地僵住,可是很快地,她又调整好嘴角的弧度,一副很遗憾的样子:“是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护士妹子咯咯地笑:“呸呸呸,哪儿有你这样说话的,咒自己老公呀……”
  为了赶紧终止这个尴尬的话题,我连忙打断她:“你快去忙吧,这里有我呢。”
  
  等到护士出去之后,罗素然脸上的假笑才渐渐收回来,换成了讥诮,语气里也是满满的自嘲:“落薰,我很可笑吧?”
  我摇摇头,没有,我明白。
  我真的明白,当“大龄剩女”这种对女性毫无尊重的词语被发明出来并到处滥用,作为一个未婚的单身妈妈,可想而知她所承担的和即将面对的,一定不会轻松。
  旁观者“轻”,轻松的轻——她曾经和我说过这样的话,我觉得用在这里都不足够恰当。事实上,有一些艰难的人生境况,你即便作为一个旁观者也会觉得欷歔。
  
  与此同时,李珊珊和康婕两个白痴挤在护婴室的窗口感叹着:这些宝宝怎么长得都一个样!
  这个时候,李珊珊终于摘下了墨镜。虽然她尽力用头发挡着脸,但康婕还是看到了那块疤痕——在原本光滑如凝脂一样的皮肤上,那块伤疤看起来如此狰狞而突兀。
  康婕心里不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宋远拍了一下李珊珊的头,指了指最靠近窗口的那张床:“蠢死了,是那个啦!长得那么像我姐姐都看不出来,你真瞎!”
  李珊珊不甘示弱地反驳:“你才蠢死了,你不知道女儿都像爸爸啊……”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一刹那,他们三个人都愣住了,空气冻结了一秒钟之后,他们很默契地当作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地打哈哈:“哎呀,长得真好看,在这么多小肉团里,她长得最好看,真是好看得目中无人啊。”
  如果我在那里,断然不会允许他们这样糟蹋成语。
  
  我和罗素然再次陷入了沉默。
  对于那么明显的谎言,我只能装作毫无所觉,因为完全不晓得怎么宽慰她。
  我本来想说“老公没来也没什么吧,那些产房外的男人也未必都是真正的丈夫啊”,但这句话在我的脑袋里刚打了个转,我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什么破台词啊,比不说还糟糕。
  索性,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吧。
  
  还是罗素然先回过神来,她没提临盆时身边只有宋远和珊珊,也没提生产时剧烈的疼痛,而是话锋一转,跟我说起:“你觉得浅浅这个名字好不好?”
  “挺好的。”我点点头,由衷地说。
  她露出满意的神情:“没生她之前,我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本子,睡觉的时候都在想要给她取一个好名字。有一晚做梦,我梦见一只小鹿朝我走来,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色铃铛,醒来赶快在本子上写下了鹿铃,但最后,我还是决定叫浅浅。”
  “为什么呢?”我问。
  “女孩子嘛,平安健康过一辈子就是福气。浅浅,很好,什么都清浅一点儿,少了很多麻烦。”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是失焦的,好像望向了很远很远的远方,望向未知的未来。
  我静静地笑了一下,感觉到这一刻万物缄默。
  
  离开前我还是去看了浅浅一眼,虽然面盲症的我真的分辨不清,也完全不觉得那么小的面孔能看出来像谁。但我想这不要紧,慢慢地她就会长大,会有一张走在人群里能够被我一眼就辨识出来的面孔。
  她跟那个人有共同的父亲,她的眉目之间多少会有一些他的影子。对此我深信不疑。
  
  一出来,李珊珊又把墨镜架上了,很惆怅地说:“你们闻出来了吗?夏天快来了。”
  我们曾经开玩笑说这里的气候真是怪异,四季如春算什么,我们春如四季。
  站在春末夏初的路口,我的身体里好像有某种难以说清的东西随着血液一起循环着,灵魂脱离了躯体飘浮在半空中,俯瞰着这个承载了我们所有欢笑泪水的城市。
  嗅觉是不会骗人的,空气里那种微妙的气味,是打通现在和过去的屏障的介质——它令我不可抗拒地想起了那个夏天的傍晚,在暴雨中,林逸舟撑着一把黑伞向我走来。
  只是,那个画面总被笼罩在一团迷蒙的雾里,我看不真切他的脸。
  
  我以为假装忘记的时间够长,我就真的可以把过去全忘了,在明媚春光里重生,变成一个新的我,一个背负重担的我。然而当我又想起他落寞的笑容,想起他年轻得没有一丝阴影的面孔,我便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不能。
  
  
  我们一起去吃饭,已经不记得上次一群人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似乎是许至君生日的那一次,对我们来说,那也遥远得像是已经隔了几个世纪。
  我和康婕都没想到,点菜的时候李珊珊和宋远当着我们就吵起来了。
  起因很简单,宋远觉得李珊珊点的都是清汤寡水,他是真的有些动气地说:“你天天要求我陪着你吃这些,今天和落薰她们吃饭你还要吃这些,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做人别那么自私行不行?”
  话说得是不太好听,但李珊珊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把菜单往桌上重重一拍,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她尖着嗓子,有点儿阴阳怪气:“不就吃顿饭吗,屁大点事你发什么神经病?她们什么都没说用得着你多嘴?我看你是早就对我不满,今天终于找到机会发泄了吧!”
  我和康婕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实在不明白这两个人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这么小的事情有什么好吵的?
  场面僵住,过了一分钟,李珊珊提起包,二话不说就往外冲。
  我的反应也不慢,跟着起身就追,千钧一发之际还记得让康婕看着宋远,别让这个家伙也赌气走了。
  
  李珊珊没跑多远,在路边一个垃圾桶边上停下来,打开烟盒冲着我:“哪,女士烟,抽不抽?”
  我只好接过一根,等烟烧了一半,我估计她稍微消了点儿气了,才问:“你们怎么回事啊?”
  她弹了弹烟灰,一声冷笑:“什么怎么回事,这还看不明白,他嫌弃我了呗。”
  一阵风吹来,我们的头发都被吹乱了,她的刘海从中间平分成两半,像两把小小的刷子,看起来有点儿滑稽。
  我要是没有听错的话,她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小孩子的哭腔:“落薰,我真的很烦,我真的很讨厌这个傻X发型,我也好讨厌去超市都要戴口罩,有一次有个死小孩还一直指着我的脸问他妈妈‘那是大灰狼咬的吗’,我真是想死,你知道吗……”
  从认识她以来,我从未见她这么不顾形象地哭过。
  眼泪一串一串从黑色的镜片后面跌落,她的身体颤抖得像一个筛子,我应该去拥抱她安慰她,可是我只是站着,坚持抽完手里那支烟。
  我觉得好无力,事实上,我感觉自己的状况比她还要糟糕。
  
  
  “你记得吗?有一次你带我去山上的一座寺,说那里香客少,菩萨能记住我们。”我问康婕。
  她的头靠着车窗玻璃,随着车的颠簸也一颤一颤:“当然记得啊,一晃好像过去半辈子了……妈的,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然后我们又同时沉默下来,车厢里很空,我有一种要去到世界尽头的感觉。
  
  “我问了宋远,他说珊珊还是非常非常非常介意自己的脸……”康婕用了三个“非常”来加强,“她查了很多祛疤的信息,国外有很多不错的……但你也知道,他们现在哪有那个闲钱去国外弄啊,最后只能去XX做啦。”
  XX是本地的一家医美整形医院,出了名的价格昂贵。
  康婕接着说:“我们也知道她的性格啦,她总觉得最贵的才是最好的,宋远也只能顺着她……已经做了一次了,听说疼得她尖叫,暂时也看不出效果,说是还要继续做,平时饮食要忌口,越清淡越好,刺激性和色素重的食物碰都别碰,烟也别抽了,但这点她做不到,所以现在改抽薄荷烟了。”
  听康婕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之后,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想起宋远把珊珊从地上拉起来,抱入怀中的情形,虽然她还是在哭,但和先前那副歇斯底里的样子毕竟不同了。
  那是爱情的样子吧?能够让人从癫狂中沉静,从暴戾中平和,应该是爱情吧。
  
  傍晚,我和康婕坐在江边的石阶上看了一会儿夕阳。这是一段很少有人来的路,一眼望去都是芦苇和高草,闭上眼能听到风的声音。
  康婕说得对,很多事情好像都停留在半辈子以前了。那些贯穿我青春的名字一个一个像是写在沙滩上一样,潮往汐来,它们全都被带走了。
  那两个人,彻彻底底地从我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
  
  我说:“康婕,我觉得心里很压抑,没什么想做的事情,也没有希望。”
  他们都还有自己的期待,我是说我的朋友们——罗素然期待着浅浅健康地长大,李珊珊期待在一次一次的治疗之后恢复容貌,就连康婕,虽然整天“丧眉耷眼”的,但我知道她也是有期待的,她期待着每个月准时发薪。
  可是我,我完全不觉得生活里还有什么值得我期待的事情。我既不悲观也不乐观,只是日复一日麻木地活着,难道我要去期待林逸舟死而复生吗?
  康婕倒头灌下一瓶可乐,轻轻说:“那你就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新的东西可以期待吧。”
  
  就像是火柴头哧的一声划过火柴盒上那层薄薄的硫磺,在苍茫的黑暗之中,我看见了一点儿亮光。
  
  那晚回去的康婕却是郁闷得不行。
  她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内传出大呼小叫,她妈妈似乎在喊着“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偷老娘的钱去养小XX”。她差一点儿就想掉头走了,打开门,一只瓷杯子径直飞过来,撞到门上,稀里哗啦地碎成好几块掉在了地下。
  康婕定神一看,果然已经是满屋狼藉。
  
  “吵吵吵,又吵什么,过不下去就别过了!”康婕对着屋内的人发了一通火。
  阿龙捂着额头,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砸破了皮,流了点血。他嘴里骂骂咧咧,同时又有些畏惧地看着康婕。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有点儿怕她——可她明明是个纤细的女生。
  康婕狠狠地瞪了阿龙一眼,这才听见浴室里传来妈妈的呻吟,过去一看,发现妈妈滑倒在洗手间的瓷砖地板上,站起不来。
  眼下这个场景换了谁都会觉得难堪,康婕也不例外。
  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想一走了之,和两个人撇清关系,最好以后也老死不相往来。可是几秒钟之后,理智战胜了悲哀和愤怒。
  她蹲下来,左看右看,企图找到一个最佳姿势把妈妈扶起来。可她刚伸出手,就听见一声斥责:“老娘骨折了!”
  这么严重!
  康婕反应过来,回过头去想要质问阿龙,他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看到地上那只碎杯子和敞开的铁门。
  
  在社区诊所里,康婕妈妈用尖叫声成功地吸引了大家的关注,陪在一旁的康婕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她想说点什么,类似于“你忍一忍好吗”或者“太不得体了”这种话,但最终她都吞了下去。
  
  这样的场面让她想起了读书时候的某次家长会:她爸爸那天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只好由她妈妈去。老师忧心忡忡地对她妈说:“康婕这个女孩子,聪明还是很聪明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上课不认真,成绩老是上不来。”
  而她妈妈是怎么回应的呢?当着很多家长的面,她妈不以为然地说:“女孩子要成绩那么好干什么,反正将来要嫁人的嘛。”
  
  康婕和我说过,那一刻,她从教学楼六楼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让她妈妈去开过一次家长会,宁可空着自己的位置第二天被老师教训,也不要再发生那么丢人现眼的事情。
  
  丢人现眼,康婕不止一次用这个词语形容她妈妈,好像浩瀚的中文词海中再也没有别的词语比这个更恰当。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很好笑。有次在你的书柜上翻到一本书,看到里面说‘一个人最初的尊严感是来自血统、出身和父母’……我觉得心里好难受哦,我没有能让我骄傲的父母,他们也不配有个让他们骄傲的女儿。”这是康婕在中考落榜之后对我说的话。
  那时我年纪也小,听了她的话,并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只是觉得,若干年后,当她得到安宁幸福的生活之后,当她自己做了妈妈以后,她可能会明白,书里说的话也不见得都是对的。
  苦痛的回忆并不是家传之宝,不值得一代代传承下去。生命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突变。愚蠢、自私、短视的父母未必就不能生出善良正直的孩子。
  
  而此刻,她站在妈妈身边,忍受着邻里们好奇的眼神和知情者意味深长的窃窃私语,她觉得,再多待一分钟都是煎熬。
  她耐着性子问:“你想吃点喝点什么吗?我去买。”
  没想到妈妈毫不领情,把火气都冲她发:“我不吃不喝!你让我饿死算了!”
  
  有些新的目光投射过来,康婕再也按捺不住,语气也失控了:“饿死就饿死!好心好意问你你也不领情!你放心吧,你真饿死了也没人心疼。”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她其实已经有点后悔了——倒不是后悔这话说得太伤人,她太了解自己的妈妈了,她才不是会被一两句话伤害的人呢。
  康婕后悔的是,她点燃炸弹的引线了。
  果然,她妈妈立刻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抱怨:“你说得好啊,都是我的错……我最大的错就是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你要是早点找个好老公,我还用受这些苦吗?你乡下阿姨的女儿,嫁人没两年,老公家拆迁,房子也有了,还给了娘家二三十万……你看看你,再过两年你还有没有人要啊……”
  周围的人都背过身去小声地哧哧地笑。
  康婕彻底放弃了对抗和纠缠,转身就走。那次家长会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种母亲——她既不在乎女儿的尊严,也不在乎自己的。
  
  
  那天晚上,康婕的心情实在太差了,平时还能哄骗自己说“就算为了妈妈也要努力多挣点钱”,但现在想来,这个理由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了。
  她给店长发了一条信息请假,没有解释原因。
  她去买奶茶,前面排了一百多号。要是往常,她可能会因为懒得等就不买了,但这一晚她觉得,等等又怎么样呢,反正我的时间也不值钱啊。
  在等待过程里,她茫然地望着玻璃外的大街——为什么所有的人看上去都比她开心?为什么别人就有那么多高兴的事情?
  她想起TVB的师奶剧里一句著名的台词“哪,做人哪,最重要是开心”,可是那些人为什么不再说说,到底要怎么样才会开心?
  
  为什么要活着?
  曾经以为是为了那些人所说的快乐而活着,曾经以为只要长大了,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就不会再引起痛苦。
  可是等长大了,才发现所有的欢乐都很短暂,任何的拥有都只能让人得到瞬息的安宁,大多数的时间仍然无所适从,在现实生活与美好幻想的夹缝中,依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康婕捧着奶茶,咬着吸管,忽然有点儿想流泪。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每次见到陈沉,她都会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
  他穿一件蓝色的T恤,那种发嫩的蓝像天空一样。他的头发短短的,像是很柔软的刺。那个时候的他那么年轻那么美好,每一根睫毛都在阳光里颤动。
  那是康婕第一次听到爱情的召唤。
  那个时候,那是一个康婕偶然去到的台球室,在一片乌烟瘴气里,陈沉像是唯一的一缕清风。
  康婕记得,他们刚在一起那会儿,陈沉每天都要去网吧打游戏,她就在旁边上网、看小说,隔一会儿他就会凑过来握一握她的手。
  陈沉爱踢足球,很多时候康婕就抱着他的外套坐在球场边等他,要是进了一个球,他就会很开心地朝她做一个“Y”字手势。
  第一次亲吻是在秋天。
  他们一起去爬山,漫山遍野都是金黄色。她穿着一件有点儿土气的紫色毛衣,傻乎乎的,像个直立行走的茄子。
  爬到半山腰上,她死都不肯继续了。陈沉停下来哄她说爬上去了有奖励。
  
  奖励就是一个吻。
  那是彼此人生中的第一个吻,两人都没有经验,瞪着眼睛看着对方,最后还是陈沉用手把她的眼睛挡住了。
  因为青涩所以有些笨拙,但即使笨拙,也是纤尘不染的笨拙。
  在呼啸的秋风里,她感觉到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捏了一下。
  
  即使后来生出许多龃龉,但她没有忘记过——那个黄昏,在绚烂的晚霞中,他背着她从山顶一步步往下走,他的头发软软地刺着她的脸,有点儿痒。
  路上都是干枯的落叶,踩过去会听见轻微的碎裂声。在逆光中,她看到他轮廓边的绒毛,很可爱,像水蜜桃。她突然心里一动,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刻会觉得鼻酸。
  最美的不是山路上的落叶和夕阳,而是她爱着的男生一步一步踏实的脚印。
  
  他是世界上第一个让她感觉到自己被爱的人,第一个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有某种重要意义的人。
  像很多情侣一样,他们说过许多相亲相爱不离不弃的傻话,但也像很多情侣一样,他们没有说到做到。
  她知道自己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太念旧。
  都怪她把过往的美好记得太深,攥得太紧了,才会在后来的年月里弄得自己苦不堪言。
  
  在街口见面的时候陈沉一脸菜色,一看就知道他已经连着好几天没睡过一个饱觉。他愁眉苦脸地说:“我怎么知道会输啊!前面一直赢,谁晓得最后一把全输了!”
  康婕冷冷地看着他,心里有些鄙夷,既是对他,也是对自己。
  她不止一次地告诉过自己:忘掉吧,忘掉他的蓝色T恤,忘掉他曾经笑得像个孩子,忘掉他曾经傻呵呵地想攒钱带她去迪士尼,忘掉炎炎夏季,他手里快融化的冰淇淋……忘掉那些吧。
  忘掉那个明亮茁壮的少年,看清楚眼前这个丧心病狂的loser,这个十足的赌徒。
  可是为什么,偏偏就是忘不掉呢?铭刻在青春最初的爱情,时间不能侵蚀,岁月也难以磨灭,尤其是在偶尔难过得想要干脆去死掉算了,反正活着也没有什么眷恋的时候,那些记忆总会从尘封的盒子里挣脱出来,扑腾着抖搂。
  悲伤、脆弱、无奈都是开启盒子的钥匙。为什么会这么矛盾——美好总由痛苦唤醒。
  
  康婕一言不发,从包里摸了几张百元钞票甩给陈沉,转身正要走,却被他一把拖住。他的眼睛里那些关心倒不是装出来的:“怎么啦?又不是不还你,过两天翻本了带你去买衣服行不行?”
  康婕厌恶地甩开他的手,用那种看阴沟里的老鼠般嫌弃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陈沉的脸色立刻变了:“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康婕冷笑一声,被刺伤了?原来这人还有点自尊啊。她撇撇嘴:“算了,我是心情不好,不是冲你来的,你好自为之吧。”
  她刚要走,又被陈沉拉住:“你什么事心情不好?不能跟我说啊?”
  “关你屁事啊。”
  月光下陈沉的脸看起来又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干净而明亮,让她想起了小时候飞过蔚蓝天空的白色纸飞机。
  终于还是没忍住,她的眼泪奔腾而出。
  
  过了几天康婕来找我,跟我说了这件事:“陈沉找兄弟把那个阿龙打了一顿,打得好惨啊,脸上都是瘀青。”
  我愣了半天:“陈沉是谁啊?你新交的男朋友?”
  她也愣了:“你不记得了?我初恋啊,你还见过他一次,后来你和我说你不太喜欢他,我就没让你们再见过面。”
  满腔心事的我根本无暇去往事里搜寻“陈沉”这个名字,这么多年康婕也交过好几个男朋友了,我哪里记得那么多甲乙丙丁,我哪里还记得和我仅有过一面之缘的男生,我更加不记得我说我不喜欢他,是因为他趁康婕去洗手间的时候跟我要电话号码。
  现在的我尚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何况是在那时候。
  只是时间过得太久了,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完全忘了——当时,我立刻垮下脸来,拉着从洗手间里出来的康婕就要走,她不明原因,一直追问我怎么了。
  我忍了忍,骗她说:“我肚子疼,好像要来大姨妈了,你陪我回去吧。”
  
  我隐隐约约记得,她非常喜欢他,近乎一叶障目,无论我如何旁敲侧击跟她说这个人不行,她都听不懂,也听不进去。
  那是她第一次的爱情,没有谁阻挡得了她,说得形象一点,她那会儿就跟范进中举了似的。
  
  对康婕,我心中其实一直有着很复杂的感情,最深处,当然是内疚。
  在好长好长一段时光里,康婕就像是隐没在光线背后的人一样。当我在众目睽睽之下高调地展示着自己的快乐、满足、悲伤和痛苦,我情绪里所有的起伏波动都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无论多失败多折堕,总有一些人关心我。
  可是她有什么呢?她似乎早已经习惯了不被重视、作为某一个人的某种附属,习惯了一个人面对千疮百孔的生活并尽量修补它们,是的,她远比我坚韧强壮,早就习惯了独自成长。
  其实我不配。每当她和别人说起我,用到“我最好的朋友”这几个字的时候,我都有这样的感觉——我真的不配。
  
  看到我丝毫没有兴趣聊陈沉,她也就收了声。我们沉默地吃完了她带过来的两块胡萝卜蛋糕,我感到胃里有点儿顶着了。
  我终于说出了我的决定:“康婕,你说得对,我应该出去走走。”
  
  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只是想要爱自己。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我仿佛终于在黑暗崎岖的山路上看到了一点儿光亮。终于能暂时卸下沉重的包袱了,我感觉身体都变得轻盈起来。
  那段时间里康婕非常忙碌,恨不得一天能有三十六小时,不,甚至是四十八、七十二小时。
  她彻底辞掉了化妆品专柜的工作,专职上夜班。
  “太累了,落薰,你知道我最少的时候一天能睡几个小时吗?”她伸出一只手,比着四个指头,“四个小时,连续一周,我真是吃不消了。”
  我忧心忡忡,又不知该怎么劝她:“长期下去,你的身体会垮的呀。”
  她笑笑,很无奈的样子:“等我妈懂事点儿吧……”
  说到她妈,我们都很头疼。
  夏天天亮得早,有时康婕下了夜班,干脆睡都懒得睡,玩一会儿手机就直接去菜场,买骨头回家炖汤。
  这还不算完,她稍微再有点空,还得参谋我的出行计划——“你想去哪儿呢?听说漠河的夏天有极光,可是江南水乡温婉多情,也很值得去。要不你去北京看看长城故宫什么的?啊!要不去海边吧,我们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正的海呢!”
  最后我们都快疯了,铺开一张中国地图,值得去的地方这么多,要不闭着眼睛随便指一个吧?
  
  
  我去探望休完产假复工的罗素然,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惊人的魔法,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恢复了生产前的身材。
  “哪有什么魔法,就是狂去健身房啊。”她翻了个白眼,“没办法,职业女性总得有点自觉性。”
  在她工作地点附近的咖啡馆里,她给我点了焦糖拿铁,自己喝意式浓缩。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旅行的话题,她脸上有种令人向往的神采。
  她说:“我去过的地方里……国内的话,我最喜欢云南,天空出奇的蓝,像是把大海挂到了头顶上。”
  她说云南有三种极致的颜色,一种是天空的蓝,一种是树木的翠绿,还有铺天盖地的花红。
  她的描述中有一种具体的画面感,我听得恍了神,完全没发觉有一辆我曾经很熟悉的车子刚从广场边的马路上行驶过去。
  
  在你身处的空间之外,平行的时间之内,你爱过的人和爱过你的人,他们分别在做着什么,你概不得知。
  唯有命运含笑看着尘世,这些凡夫俗子,又要上演怎样浪漫或荒诞的故事。
  
  要在很久很久后,我才会见到那个女孩子,唐熙。
  哪怕用最严苛的标准去衡量,她也算得上是个真正的淑女。
  淑女,不是指扭捏造作的女生,例如吃饭时,刚沾湿筷子就说吃不下了;买一只手袋或珠宝,要拍一万张照片发在社交软件上;找到一切能借题发挥的机会炫耀自己读过多少书,去过多少地方,拥有多少别人羡慕的物质或资源。
  唐熙当然不是这样的女孩。
  她不爱卖弄或炫耀,平时只穿些看不出名牌的衣服,尽管那些衣服价格并不比大牌低廉;听到别人谈论她懂的东西,即使说错了,她也不会当场指证;喝水时一定会擦掉杯口的口红印。街上的宣传单只要递到她面前,她就会接下,找到垃圾桶再丢;她从来不给人发几十秒长的语音信息。
  唐熙家世优越,受过良好教育,长相清丽,早早就过了虚荣这一关。
  不管怎么说,她和许至君是绝配。
  
  但在这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在一起,许至君只是奉命陪唐熙去机场接在英国留学,回来过暑假的表妹。
  从上车开始,唐熙一直在表达歉意:“真的很不好意思,太麻烦你了。都怪我没用,科二考了两次都没过……”
  许至君耐心宽慰她:“你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唐叔叔也是信得过我,才让我陪你去的。”
  客套过后,两人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许至君有点失神——如果是跟程落薰在一起,应该不会这么拘束沉闷吧?
  曾经看过一个尚未被证实的推论:一张纸被折叠超过五十一次,其厚度会超过地球到太阳之间的距离。
  有点儿黑色幽默的意味。
  可许至君觉得,自己与程落薰之间好像就有一张这样的纸在反复地折叠,将原本挨得很近的两个人一点点推至了再也无法跨越的距离。
  
  “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一直戴着一块玉吗,怎么现在不戴了?”好不容易,唐熙终于又找了个话题,却没想到这是对方最不愿意提起的事。
  许至君脸上浮起尴尬的笑:“那个啊……就不想戴了。”
  明显就是敷衍。唐熙何等机敏,立刻就意识到自己问错了问题,于是她也只好干笑了两声,放弃了交流。
  算了,如果实在没有话说,就不用勉强说了。车程过半,他们已然产生了默契。
  机场高速路上的车子不多,视野开阔,巨型的广告牌上不知道是什么产品的广告,赫然写着一句话:
  
  爱情是鬼。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李珊珊和宋远之间的争吵爆发得越来越频繁。以前那个性情泼辣彪悍的女生仿佛在一夜之间被偷走了所有的自信和底气,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她的恐慌和紧张。
  她越来越敏感、小气,宋远只要不小心说错一句话,甚至一个词,就会导致她勃然大怒。
  为了支撑两个人生活的各项开销,以前整日游手好闲的宋远也不得不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随着浅浅出生和成长,罗素然的经济压力也陡然增大,就算想接济他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宋远翻出了自己以前根本不当回事的学历证书和简历,投递了许多公司,得到的回应不多。无奈之下只好又找了些朋友帮忙介绍,经过两轮面试,终于进了一家证券公司,暂时只能拿最低薪酬。
  这点收入,还不够她以前买一只包、他买一双鞋,现在却要担负起房租燃气水电交通和通讯等等所有花费。
  在求职的过程中,宋远不止一次地感觉到自尊扫地。以前倚仗着姐姐的庇护,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人生在世是需要吃许多苦头的,当一张张有形、无形的账单递到他面前,他才发觉生活原来是具体的、有重量的。
  但李珊珊对于这一切并没有切身体会,或者说,她对这一切欠缺理解。
  她的关注点在于——这家公司,有个不要脸的小妖精。
  
  她最初发现端倪,是情人节的时候。宋远的手机莫名其妙收到一条信息,一派娇嗔的口吻:“祝你情人节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
  宋远解释说,只是公司一个普通同事,平时就爱开玩笑。见李珊珊没有发难,他以为事情也就过去了。可他万万都没想到,从那天开始,李珊珊几乎每周都要检查他的手机——这么检查,没事也变成有事了。
  宋远终于爆发:“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都是你自己意淫出来的,你怎么变得这么不可理喻了!”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不可理喻,他竟然这样说她。
  
  李珊珊在深夜里给我打电话,一边说一边哭:“落薰,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不是报应啊?你说是不是真的有报应这回事啊?”
  我才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自从变故之后,她一直活在患得患失之中,可是我不知道,她竟然已经脆弱到如此地步。
  
  他们最激烈的一次争吵,爆发在我出发之前的那个周末。
  等我赶到他们的住处,架已经吵完了,双方进入了冷战。李珊珊坐在沙发上,把脸深深地埋在抱枕里,好像想要把自己捂死。
  宋远对着电脑,一边打游戏一边骂骂咧咧地摔着鼠标,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椅子上堆满了衣服,屋子里乱糟糟的。我一时找不到地方坐,只好去李珊珊旁边挤出巴掌大一块地方,勉强坐下。
  过了很久,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在尴尬中,我只好在李珊珊耳边轻声说:“过两天我要出去,就不能随时过来看你了,你们要少吵架哦。”
  她猛地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我,愕然地问:“你要去哪里?”
  她脸上最明显的那块疤痕已经淡了些许,不知道究竟是激光的功劳,还是时间的功劳,但仅仅只是淡了一些,和从前无暇的美貌是不能相比了。
  发自内心地说,我从来没有嫉妒过李珊珊。正相反,我一直认为,像她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就应该多出去溜达,多在网上发自拍,让大家的眼睛也吃吃冰淇淋。 
  面对她的诧异,我解释说:“在这里,我和他一起去过的地方太多了,每一条街都有回忆,不管我怎么强迫自己,都摆脱不了那些回忆……我想过了,出去散散心可能会有点用吧,你不用担心我啦,我会给你带礼物哦。”
  李珊珊的神情依旧有些木然,微张着嘴没有说话。宋远丢下电脑,坐了下来,他的眉头深深皱成一个“川”字:“你出去这段时间她要是发神经,我怎么办?”
  没等我接话,李珊珊已经怒了:“你他妈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是想分手?”
  
  “分手”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之后,我们都愣住了,包括她自己。
  
  我们这群人早已经分道扬镳,七零八落了,甚至还有一个人永远离开我们再也不会回来,惨淡中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珊珊和宋远还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不仅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我从来没想过,经过了那么多艰辛之后,他们竟然会说到这两个字。
  沉默之中,我们三个人的面容上都涌起了忧愁。
  
  最后,宋远点了根烟,起身走到了阳台上,他消瘦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让我想起了李珊珊住院的那次,林逸舟在楼梯间留给我的那个背影。我记得他当时告诉我,他和别人在一起了,可是他的神情一点也不喜悦,嘴角是向下弯的,很悲伤的样子,然后他就转身了。
  还有一个画面也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背着背包,从许至君的公寓离开时,他对我说“我们以后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然后他也是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我一直不知道,他们转过身去之后,脸上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样子。
  
  如何让旁人明白,这些猝不及防冒出来的记忆,是我内心不能承受之重。
  
  我离开时,宋远穿上外套说送我。在黑暗的走廊里,他的呼吸听起来有些迟缓而滞重。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解他,安慰他,我想随便说点什么能让他笑一下也好,可是为什么我的嘴真是太笨了。
  他忽然说:“她又卖了一个包。”
  我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宋远指了指那扇门:“珊珊又卖了一个包,在二手平台上出掉的,价格是她买进来的五分之一。她很怄,但又没办法,所以就拿我出气。
  “她之前卖过一个香奈儿了,价格还行。这次卖的这个包挂了很久,买家一直讨价还价,我和她说要是不高兴就不要卖了嘛,她就跟我吵,也怪我没忍住……
  “她后来是借题发挥,非要说我们公司那个姑娘对我有意思,我真是服了。”
  一直都是宋远在说,我只是安静地听着,就这样走到了公交车站,正好公车到了。我拿出交通卡,对他说:“你不要怪她,她现在只有你。”
  
  我想我可能比宋远能多理解珊珊一些。
  爱情有时能使人更勇敢,但大多数时候爱情只会使人更胆小,就像李珊珊——原本是贱命一条,现在变成贱命两条,从前任性、放肆的她终于体会到了人生不自由的滋味。
  天色暗下去之后,城市灯火通明。
  我有点儿惆怅。
  很多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因为成年人的世界才会有这么多烦恼,但其实我们弄错了,我们为之烦恼的这些,刚好说明了我们其实并没有长大。
  
  
  终于翻回本的陈沉,兴高采烈地去找康婕,兴奋地对她讲:“谢谢你上次借钱给我,我就知道我一定会赢的,呐,这一份是你的,我多还一倍给你。”
  躲在员工通道的楼梯间,康婕一脸浓妆,面对陈沉伸到她面前的钱,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她冷着眼,仔细打量这个喜上眉梢的人——他打算一辈子就这样过吗?赌博不仅成为了他唯一的乐趣,甚至还成了他谋生的技能,赢了钱就花天酒地,输了就东拼西凑,到处欠债。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接过了钱,说了声“拜拜”就要走。
  陈沉拉住她:“你干吗每次见到我都这个样子啊,找你借钱你不爽,还你钱你也不爽,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那你以后就少找我啊,最好别找我。”康婕没什么好语气。
  “那不行吧,我不对你好还有谁对你好。”陈沉笑嘻嘻地说。
  虽然这只是一个小痞子的玩笑话,可康婕心里还是微微地动了一下——真悲哀,她想,就算是这种残羹冷炙一样的温暖,自己也做不到完全拒绝。
  
  
  同时,唐熙在许至君家里做客。
  晚饭过后,唐熙陪着陈阿姨在客厅里看一部冗长的家庭剧,尽管她完全看不下去,但面上没有露出丝毫的不耐烦。
  许至君借口有事,躲进了卧室发呆。
  
  自从收到康婕那条短信,他已经稀里糊涂地过了好几天了。他很讨厌自己现在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到底要不要做点什么?如果做了会不会引起反效果?他想起那次,就是因为脑子一热,自作主张挂掉了那通电话……他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传来敲门声。
  唐熙最近做日系装扮,栗色卷发,淡青色亚麻裙子,妆容清淡干净。
  她端着一碟草莓,笑容甜美,两颊分别有一个浅浅的梨涡:“你要不要吃草莓?很甜。”
  许至君怔住,心里感觉到一丝怪异,但出于礼貌,还是侧过身请她进来。
  
  沿着书架一路看过去,唐熙忍不住笑出来:“这一层上放的全是卡通书啊,哆啦A梦,蜡笔小新,樱桃小丸子,阿拉蕾……我没想到你这么童真。”
  许至君顺着唐熙的话望向书柜,那一层全是崭新的、还没拆封的漫画。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某种幻觉——站在书架前的人是程落薰,他想告诉她,这些全是买给你的,是我找朋友从台湾寄回来的,因为你说你小时候看的是这个版本。
  他还想说,只要是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会想办法送给你。
  
  那个瞬间很快过去,幻觉消失了,唐熙的脸真切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笑了笑:“是以前一个朋友很喜欢,所以买来收藏的。”
  唐熙歪着头盯着他,过了半天,她也笑了:“是很重要的朋友吧?”
  以唐熙的教养和情商,原本不应该在彼此还不算熟悉的时候问对方这种问题。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对许至君的感觉,和对过去那些总是捧着她、事事迁就她的男生不太一样。
  她察觉到,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仿佛被他激发出了自己潜在的征服欲——她凝视着眼前这个不太爱笑的男生,在心里暗自说:我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人时刻牵引着你全部的注意力,让你如此魂不守舍。
  
  我收拾好行李,再三向我妈保证:在外面不乱吃别人的饭,不乱喝酒,不乱搭理别人搭讪也不乱主动搭讪别人,每天发信息报平安——之后,我终于获得了独自出行的资格。
  但是出发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打电话给康婕,她那边闹哄哄的不知道在干什么,我们两个几乎是扯着喉咙喊完了这次通话:“你有空吗?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事啊?”
  “你别问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好吧!我真是上辈子欠你们的!”
  
  挂掉电话,我拉开了书桌最右边的抽屉。那个抽屉放着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像是小时候常听的音乐卡带、图案老土的带锁日记本、褪色的卡通贴纸……在抽屉的深处,有一个原木色的小盒子。
  盒子里装着的,是林逸舟的公寓钥匙。
  我曾经去到他公寓里,将这把钥匙还给了他。但没多久之后,我收到一个快递——他又将钥匙寄给了我。很难说清楚我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竟然没有将它再寄回,而是保留了下来。
  我没有再用过它。这把钥匙连同我的自尊心,还有我对他的爱,一起被封闭在这个盒子里,我把这个盒子塞进了最少打开的抽屉,暗自发誓我永远都不会再把它拿出来。
  
  谁能想到命运急转直下,我无心的诅咒——“你迟早死在这辆车上”——竟然真的灵验,在那之后很长的时间里,我完全是凭着恨意活下来,我恨所有人,恨他也恨自己,甚至迁怒于神灵。
  神灵既然可以听到我的诅咒,为什么听不到我的哀求?
  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只是想要爱而已。
  时隔多日,我终于鼓起勇气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找出这个盒子并打开了它,看见那把依旧闪着银色光芒的钥匙,突然之间,我全身上下的疼痛神经一齐苏醒。
  就算再顽强坚韧,就算时间过去再久,和他相关的一切仍然令我难以承受。
  
  我约康婕在江边那片芦苇地见面,要她陪我做一件非常矫情的事情。
  我们沿着堤岸走了十多分钟,找到一片空地。我蹲下来用手挖出一个洞,将那个小盒子放了进去。
  岸边风很大,我裹紧外套,轻声对康婕说:“这里冷,你上去等我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长夜漫漫,你睁着眼睛瞪着无尽的黑暗,伸出手去只能触碰到虚空,最后连手都被黑暗吞没。
  在林逸舟离开的那段日子里,每一个夜晚我都是这样挨过。
  
  埋盒子的时候,那种煎熬又回来了。眼泪不能抑制地滚落,这哭泣虽然悄无声息却强烈得像能把我的躯体撕裂,而在这一刻,我突然懂了,人生中有些遗憾和悔恨是连时间都不能够解决的。
  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你听不听得见?
  我已经记不清最后一次见你是什么情形,我只知道,时间将被无限地延长,而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毫发无损地活下来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同时也看穿了自己的懦弱和卑劣,我以为自己有多爱你,可我竟做不到与你同生共死。
  
  我希望能够在我的心里也挖一个这样的洞,把关于林逸舟的一切都放进去,盖上土,不去想不去碰,但我知道它一直在那里。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会让我难过得可以随时在人群里不顾自尊地哭泣,那就是我永远没有办法知道,那天晚上那通被许至君挂掉的电话里,林逸舟到底是想对我说什么。
  来不及,这真是一个残忍的词语。
  我永远也不能知道了——在他生命之光即将熄灭的时刻,他是否能够确认他对我的感情。
  可是我总是会想起他说过的那句“生不对,死不起”。
  想起那个下起暴雨的下午,在阴沉的客厅里,我们并肩躺在一起。他说:“有些人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家,没有事业,也没有人需要他,人生像是空荡荡的一个零。可以花钱享乐,也可以喝醉之后和萍水相逢的人上床,但不管怎么样,他终究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然后他转过身去,假装有了睡意。我从他身后抱住他,不知道他这番话里有多少成分是在说他自己。
  可是我那时并不知道,他还想说:我觉得自己就要这样一年一年浑浑噩噩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你,我知道我承受不了失去你,但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不是爱。
  
  林逸舟,如果还可以再见你一次该有多好。我真的很想告诉你,我们所共同拥有的那些短暂而珍贵的日子里,一旦想起你的笑容,想起你额头上那道淡淡的疤痕,我心里总是饱胀着一种温暖的疼痛,那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它们随着血液在身体里经久不息地涌动。
  你不在了,可是它们没有随着你一起消逝。
  时间冷却了我们曾经所有的拥抱,你音容笑貌褪去颜色,连气息也都挥发在空气里,这些才是消逝的全部。
  
  康婕站在高处看着我哭完,伤心完,抹掉眼泪,从地上站起来,才终于走下来对我说:“落薰,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嗯?”我狐疑地看着她,这么严肃正经,难道又要借钱?
  她低下头,唯唯诺诺的样子,几乎是耳语般的音量哼着说:“那什么……我……告诉……许至君了。”
  
  我惊呆了——为什么?凭什么?你图什么?
  
  出发那天,康婕负责说服我妈:“阿姨,你就别去了,从家里到机场来回五六十公里呢,我送她就行了,你放心,放心!”
  康婕拖着我的旅行箱,一直陪我到机场。站在出发大厅,她不停地左顾右盼。
  不用问,我知道她的目光在搜寻一个人。
  我知道她在等待什么、盼望发生什么,但到了这一步我也不想再责怪她多事。
  无论如何,她心里是想我好的——其实我都不明白,两个完全没有血缘的人,怎么会在这么长的时光里,始终有这么多的感情给对方。
  
  我最终还是见到了他。
  我换好登机牌,找到安检口,随着队伍缓慢地移动的时候,听见一个久违的声音在背后叫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去,在送行的人群里,看见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我闭着眼睛都能够想起来的脸,总是带着一点儿节制的笑,心灰意冷时也曾满脸决绝。我记得,他平时讲话语速很慢,语调平和,但如果被我逼急了,也会讲几句粗口。
  和想起林逸舟不同的是,许至君的一切还是如此鲜活。
  此时此刻,他就站在离我十几米的地方,这距离并不远,可我没有勇气走过去。我们都呆呆地站在原地,郑重其事地望着对方,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这世上的事,没有过不去的,只有回不去的——从来没有过一刻,我如此透彻地理解了这句话。
  我们对视着,一分钟好像一个世纪。
  
  排在后面的人催了我一声,情急之下,我只好让出来:“你先请。”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走过去和许至君说几句话。
  他将一只牛皮纸袋给我,轻声说:“里面是一些常用药,我担心你自己没准备,要是准备了,就把这些扔了吧。”
  我说不出话来。
  “你自己多小心。有什么要帮忙的事情,随时打电话回来,不要客气。
  “在外面遇到不友善的人,看不顺眼的事,要尽量忍耐……”
  往常惜字如金的许至君这么啰啰唆唆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忽然之间,酸涩蹿上鼻头,我握着那只牛皮纸袋,感觉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了。
  我稳定了片刻,想对他说一声“谢谢”或者“不用担心”之类的客套话,可是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他转身大步地走了,都没回一下头。
  他还是有他的骄傲的。
  他们每一个都是这样,分别的时候不会好好道别,离开的时候也不会回头多看一眼……我突然想翻一翻日历,算一算距离我们第一次相遇,已经过去多少天、多少年。
  
  来机场的路上,我对康婕说:“我最近又开始听素然姐的节目了,有天晚上有个男人打电话,不知道是不是恶作剧,问了一个有点好笑的问题——性无能怎么办?他的语气里有点自卑,也许不是开玩笑吧。”
  顿了顿,我接着说:“那一刻,我也想问,性无能可以去看医生,那爱无能呢?”
  
  过了安检之后我回过头望了一眼康婕,她站在人群里显得那么瘦小。她对我挥挥手,看口形是在跟我说“自己好好的啊”,我点点头,赶紧转过身去,怕自己真的哭出来。
  不得不承认,在我忽略了她的那段时间里,我的小姐妹康婕独自顽强而隐忍地接受了生活赠予的所有磨难,视它们为长大成人必经的考验。某种程度上来说,很像我们小时候最爱玩的一款游戏:超级玛丽。
  她是吃了蘑菇摘了金币的超级玛丽,她上天遁地无所不能,这局Over了就重新再来。
  跟她相比,我实在太过软弱无能。
  在引擎的轰鸣声中,飞机冲出跑道,平稳地飞离了地面,从舷窗望出去,所有的建筑物都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我即将短暂地离开这座埋葬了我们的青春的城市,而未来会有什么,谁也无法预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