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书名:深海里的星星I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25422 下载APP
我醒来的时候,素白的房间里一片寂静。
  
  这是死后的世界吗?这个疑问刚刚冒出来,我便看见——窗边站着一个人,这情景结结实实吓了我一跳。
  仅仅只有一两秒钟的停顿,我知道,这是许至君。
  我还活着。
  
  他背对着窗户,静静地审视着我。在逆光中,我看不真切他的神情,也许我们的眼神已经撞上了而我还不知道,只是感到了一种无声无形的压迫感。
  他走过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离我这样近的距离,虽然一言不发,却也足够我读懂他眼底所有的失望。
  不知道这样沉默了多久,我出于极度的羞愧,只能别过脸去。
  
  “你就那么想死吗,没死成是不是很遗憾?你要是真死了,我还是会把你捞起来送回你家,告诉你母亲,您的女儿殉情了。”很奇怪,他明明就坐在我身边,可是声音听来十分遥远,像穿过团团迷雾才传到我的耳中。
  “殉情”这个词刺痛了我——一时之间,我难以分辨刺痛的是我的情感,还是我的自尊。
  我无言反驳他,藏在小毯子里的手死死揪住床单,我以为这样至少能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点,但这很徒劳,眼泪也不受控制。
  从前我听说人在真正悲伤的时候是流不出泪的,既然此刻我还能哭泣,是不是说明我最悲伤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这次,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许,可依旧没有温度:“你这个样子,怎么去参加追思会?”
  没有一点儿预防的,我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顾不得难不难看,我像个七八岁的小孩那样哭了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身体一抽一抽,喉咙里发出了小动物般的呜咽声——情急之下,只能扯过小毯子包住头,可嘶哑的哭声还是从缝隙里传了出来。
  我有许多想说的、想问的、甚至想要骂出来的话,可是我无法组织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一只手隔着毯子在轻轻拍我的背,带着安慰的意味,这让我感到更痛苦——在这个时刻,我宁愿他尖刻一点,挖苦我,羞辱我,好过他安慰我。
  “是后天。你好好缓一缓,我带你去。”他说。
  
  这是我对那一天全部的记忆——我一直在哭,他一直坐在我身边,我们之间完全没有对话,却又像是把一切都说尽了。我希望他能原谅我,体恤我,不要轻视我,责备我,但我终究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可是为什么,内心深处我知道,他已经不和我计较了。他只是,比我更悲哀。
  
  
  哭了许久,我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轻很不踏实,能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然后门关上了。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我闻到了浓厚的咖啡的气味。
  他一直坐在那把椅子上,连位置都没有挪动。
  也许还有别的,但我也不知道了。翻过一个身,我跌入了更深的睡眠里。
  
  
  两天后,我振作了许多。坐在他的车里,虽然有些尴尬,但还是能够勉强装作镇定自如。
  我不知道举行追思会的具体位置,也没有心情与外界联络询问。许至君是言而有信的人,他既然说会带我去送林逸舟最后一程,我便只需要相信他。他甚至连参加悼念时该穿的黑色衣服都替我准备好了。
  他从来就是这样稳妥周全的人,我并不感觉意外。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忽然说:“谢谢你。”
  没有任何虚伪,是直觉让我道出了真心。
  电子数字牌在倒数,还有二十秒,十九秒,十八秒……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不动声色下去,说完“谢谢”之后那一股紧张眼看就要消失了,还有九秒,八秒,七秒……
  他换成D档,放下手刹,以不易觉察的程度轻轻嗤笑一声。
  车子驶出时,他说:“对他,你连命都不想要。对我,你来来去去就只有谢谢。”
  
  片刻,我低声说:“但我是你救回来的,这条命是我欠你的了。”
  “程落薰,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你的生命是自己的,不属于任何人,你也不欠任何人。”他顿了顿,此时车子拐向左行,他又说,“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而背负丝毫心理压力,你惩罚过自己了,不要再伤害自己。”
  “如果今天林逸舟在这里,他也会这样跟你说。”
  我笑了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表情了,脸上的肌肉都有点儿僵硬。我故意说:“你怎么知道他怎么想。”
  “你确实不够聪敏,所以你从来也意识不到……”如果是从前,我肯定是要和他吵起来的,但现在我只想安静地等他说完剩下的话。
  “我们对你的心意是同样的。”他说。
  
  如果不是之前流了太多泪,我想我此刻还是会哭出来吧。
  真是无奈,我好像永远都说不过他。
  
  一个人的人生无论发生了多么翻天覆地的事情,对于一个城市来说终究是微不足道的,它还是要向自己的常规轨道运行。芙蓉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公交车勇猛得像装甲车,从车窗玻璃看进去,几乎所有人都是低着头在看手机,大家看起来都很麻木了。
  或许我们就是要这样忍受着,习惯着,变得越来越坚韧。
  我从包里摸出一根烟,刚要点火,许至君便呵斥道:“不要在车里抽烟!”
  我白了他一眼,决定当做没听到,但还是把车窗降下来散散气味:“我就抽一根,熏不死您。”
  眼看快要到目的地了,我呼吸有些困难,身体里血液似乎也停止循环。
  “落薰,你不要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就算我再怎么难受,这个地方还是必须要纠正他,我深深呼出一口气:“你要是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如丧考妣,是形容像死了父母那样伤心。”
  ……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没有再说任何话。
  
  追思会办得很简单,在一个小小的礼堂,奏着哀乐,令人感觉肃穆,萧瑟。
  我们进去的时候,人也不多,坐成三三两两在一起聊天,他们的脸上全然没有哀伤。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我心里这样想的时候,似乎又失去了几分力气。正在这个时候,许至君握住了我的手,像是要传递一点力量给我,支撑住我。我轻轻点了点头。 
  林逸舟的遗照挂在礼堂的正中央。我在看到那张脸的第一眼就静静地崩溃了,那是一张未经风霜的年轻面孔,他始终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好看的男生。
  我们之间的前尘往事,到这一刻,全都勾销了,我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不管是爱还是恨,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鞠了三个躬,咬紧了嘴唇,用尽力气吞下了喉头那声悲泣。
  
  我没有见到林逸舟的双亲,事实上,在他出事之后的所有流程里我都没有参与,那个时候我只觉得我的人生也随之一起被毁灭了,至于他的家人从哪里来,得知这个消息时是怎样的反应,之后又是用怎样的意志力扛着巨大的悲伤处理自己的丧子之痛,我全然不知道。
  也许某一天,在大街上,在商店里,在飞往某地的某架飞机上,与我擦肩而过的一对中年夫妻就是他的父母,但我们彼此相对不相识,他们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女生,和自己的孩子,曾有过一段热烈的过去。
  
  正是泪眼蒙眬时,一个熟悉又令我觉得恶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根本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声音来自于谁,这个让我连提都不想提起的名字:封妙琴。
  但不可避免的,我们还是打了照面。她看到了我和许至君,一时有些错愕,这让她原本泪流满面的脸看起来有点滑稽。她迟疑着,到底还是没有开口跟我说话。
  我们像根本不认识一样,分别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她悄悄地先走了。
  
  许至君歪过头,轻声问我:“就是她吗?”
  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从追思会回来,我像是好不容易完成了某项极限运动一般丧失了全部的力气,瘫坐在沙发上,与许至君面面相觑。
  他去拉开窗帘,冬日的阳光从落地的玻璃窗里照进房间,光线里细小的灰尘在飞舞,从二十多层楼高望下去,江水泛着黄金般的光芒。
  
  “你知道吧,那天,我真的带着必死的决心。”我终于说出来了。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接话。
  我走到他身边,深深地抱住他——很难解释清楚这个拥抱的含义,这无关于爱情,无关于背叛或是内疚,它比这些情感加起来还要复杂得多得多,或许最接近的是感激,不是程落薰感激许至君,而只是一个人,感激另一个人。
  我闻到他身上那种熟悉的,雪松混合着柏木的淡香——它的名字叫“回声”。
  许至君,你便是我人生至今为止所得不多的全部美好事物叠加在一起的,经久不息的,回声。
  
  是时候彻底打开我们心结了。
  “许至君,我从前跟你讲过,我和你以往认识的那些女孩子不太一样。我不是那种阳光的、很积极的人,不是在富足的、温暖的环境中长大。我没有很多亲人,也没有很多朋友,没有那么多载体可以承担我的情感。我的爱,可能太重了,我的占有欲,也太过强烈,我一旦付出,就是全部。”
   “我这样沉重的一个人,你能不能受得了?”
   
     他耐心地捋着我乱糟糟的头发,却一直没有回答我。我等着,等着,心也慢慢灰了下来。
     “那天我在水里抓到你的手,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把你好好带回来,尽我所能照料你,安慰你。再往后会发生什么,我都没有想。”
     “落薰,你沉重的情感是你的珍贵之处,但你从来都不爱你自己。”
  在夜色中,桥上的车辆川流不息,灯火通明的城市无处不散发着一种热腾腾的生活气息,城市是不会有情绪的,但人会有。
  林逸舟就在我的眼前,他的眼神里有些什么,很深很沉。
  我很想伸手去触摸他的脸,或是握住他的手,我想和他好好地谈一谈,他的问题,我的问题,我们之间的问题。
  我听见自己断断续续地说:“搞成这个样子,到底是谁的错?如果你不是这么任性,我们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他没有狡辩,只是慢慢低下头去,这个样子的他让我真实地感觉到了心碎。
  可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张脸似乎变成了周暮晨的样子。
  我听见自己又在说话:“你是一切的开始,是你让我在爱情里没有安全感,没有尊严,在我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你所做的事情,几乎摧毁了我对爱的所有向往。”
  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我,而我的眼神要比他更冷。
  
  夜晚的风轻轻吹起纱帘,我在漆黑的房间里与自己的臆想对峙。时光轰然倒退,那个穿着白色衬衣,眼神清亮,表情倔强的女生,她是谁?
  她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伤害和失落,一次也未曾在深夜里痛哭过。
  所有的故事回到起点。
  
  那是从前的程落薰,那是人生尚且素白的我。
  把时间拨回到那一年,这个城市发生了很多轰轰烈烈的大事:一档盛况空前的选秀节目开创了一个全新的娱乐时代,一支经典老牌乐队的告别演唱会也在这个城市举行……但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事情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一个完全没有明星梦的普通高中生,每天都在为如何能在下一次数学考试中及格而头疼。
  发生在我身上的,只是这世间最不值一提的琐碎小事。
  
  下午六点,下课铃响,我早已经收拾好书包等待这一声铃。就在我冲出教室之前,谭思瑶慌慌张张地拉住了我,表情十分凝重。
 “干什么呀?我赶着回家吃饭呢,饿死了!”虽然已经过了长身体的时候,可我每天还是觉得好饿哦,她不让我走,这让我感到莫名焦灼。
  她东拉西扯地说着不相干的话,明显是要等其他同学都走完,直到教室里不剩几个人了,她才压低声音,急切地说:“我今天去办公室的时候听见老师说要彻查‘粉笔灰’事件”。
“什么意思啊?”我真的没听明白。
她推了推了我:“什么啊,你不记得了吗?上个礼拜啊啊!”
  上个星期的数学考试,监考老师是从其他年级调来的,平时没有见过,但我们一见到她就觉得哪里不舒服。这么说吧,她就是那种全身都写满了“老娘可不好惹”的人。
  明明是来监考的,她却穿着一双不知道几厘米高的高跟鞋,整条脚背都快要打直成90度,每走一步都是清清脆脆的“哒”声,偏偏她还要到处巡视,踩得整个教室里都是“哒哒哒”的声音。
  真的很烦诶,我本来就做不出几道题,现在好了,我可能一道题都不会做了。
  
  发试卷的时候,谭思瑶对我使了个眼色。
  同样身为数学学渣,我们俩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提前串通说“如果有机会,我们对一下答案”,后来回想起来,这有什么意义?最大的可能就是我们俩的答案都是错呀。
  但当她把那个眼神抛给我的时候,我还是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可是当我转过头来——就有这么巧,我跟这位老师,正好对上眼——要不怎么说做贼心虚呢,我这贼还没做,脸色已经暴露了意图。
  “这两个同学,你们打什么手势?”
  “我们没有啊——”我立刻喊冤,真的没打手势啊,我们只是对了个眼神而已啊!
  
  但从这一刻起,我就成了这位老师重点关爱的对象。到了考试的后半场,她也不走了,干脆把椅子搬到我身边来坐着。
  “老师,你坐在这里,我压力大,做不出来了。”我抗议说。
  “真的会做的学生没有你这么多废话。”
  哦……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那我也不用再做无谓的抵抗了——后面整整半张卷子,我一个字也没写。
  
  收卷之后,我和谭思瑶四目相对,这次应该又不及格了吧。向来好脾气的她趴在桌子上怒气冲天地说:“我完了!这次我爸真的要骂死我了!”
  我倒是厚脸皮已经习惯了,反正我妈早对我不抱期望了——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不生气,明明有可能再蒙几道题的,却因为她就坐在我旁边而导致心理素质不行的我连蒙一下的兴趣都没了。
  “真的好想出口气哦,”我恨恨地讲,“想把她的水杯偷出来放泻药,拉死她。”
  旁边还有其他几个同学,大概也觉得自己是这次过于严苛的监考的受害者,听了我的话纷纷表示同意。
  但谁会真的去做呢,我当然也只是呈口舌之快而已。
  
  今天,回家之前,我还有其他要紧事要去忙。
   考试都过去一个星期了,分数第三天就下来了,如我们自己所料,又是一次不及格。我早就把那件事给忘了。
   谭思瑶突然提起,我不仅是不记得,我根本就是诧异——还真有人去干了?
   但也不关我的事啊,拉着我干吗?我胡乱打发了她几句:“好啦,放心啦,又不是我们干的,不会牵连到我们,我走啦。”
   
   我赶到久安中学门口时,康婕已经喝完两杯奶茶了,而且是最大杯的。
  看到我的时候,她连着翻了好几个白眼:“有没有点时间观念啊你,你都迟到二十分钟了。”
  她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卡通表——她第一次戴的时候,曾经故弄玄虚地问我:“你知道米奇妙吗?”
  是我孤陋寡闻,不仅不知道,我连听都没有听过。
  她笑嘻嘻地把捂着手腕的手打开,露出了印着米奇图案的卡通腕表:“迪士尼的招牌,米奇妙,这都不认识?‘乡霸’!”
  Excuse me?是米奇,米奇!哪来的妙啊!
  
  “乡霸”是她专为我而创造出来的词语,因为她觉得我既土又凶。每当她这样称呼我,我心中都有种强烈的屈辱感——但是,我拿她没有办法。
  
   当那个女孩从校门走出来,跟同学挥手拜拜时,康婕推了推我,说:“那就是戴莹欣。”
   对于我来说,今天比回家吃饭更重要的事,就是来谈判。
   
   由于我临场发挥失败,康婕只好替我出头:“喂,我们找你有点事。”
   名叫戴莹欣的女生看见我们,先是一脸茫然,继而便露出了十分嫌弃的神色,也许是一种本能——作为一个刚过十八岁的姑娘,康婕身上的社会气息确实是太重了一点儿。
   “我不认识你们。”
   她这就要走,又被康婕拦住,她往左,康婕也往左,她往右,康婕也往右,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到了这个关头,我再不自己上也太不是人了。
   “你,以后,离周暮晨远一点儿!”不知道是从哪本漫画看来的。或是某个偶像剧里听来的台词,我鹦鹉学舌地说了一遍。
   想了一下,我又补上一句:“否则,有你好看的!”
   
   事后想想,其实我完全是色厉内荏,拉上康婕也不过是想占“人多势众”的便宜,稍微有些生活经验的人就不会被这一套唬住。可戴莹欣只是个普通的高中女生,比我还低一届,面对突如其来的“威胁”,她立刻就吓哭了。
   她哭了,就代表她真的害怕了,既然她害怕了,我的目的就达到了。虽然什么也没做,但我就像揍了她一顿那么开心。
  晚自习下课出来,老远我便已经看到周暮晨站在校门外那棵梧桐树下,路灯的光从树叶的缝隙之间投射在他身上,明明暗暗,仿佛很浪漫的样子。
  我知道他是来找我的,也知道他来找我干什么——所以,我只能先发制人。
  我抢先说了:“我又没对她怎么样!”
  比我高一个头的周暮晨,我要仰起脸才能跟他对视,这个姿势已经让我处于弱势了,而他竟然还故意就这样晾着我,不做出任何反应。
  “我又没动手……”虽然嘴上这么倔强,但我心底里是很忐忑不安的——我真的是那种没出息的人吧,敢做却不太敢当。
  “你,”他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你其实是想动手的吧。”
  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我竟然哭了,哎,为什么会觉得这么委屈,明明是我去“威胁”了别人,怎么到头来反而像是我被别人欺负了?
  “本来就是你的错啊,你去招惹小姑娘干吗?”我几乎要声泪俱下了。
  这是周暮晨招架不住的事情,他只能说:“哎,你真的搞错了,那是我认识的叔叔的女儿。”
  
  
  回家路上有个做消夜的小摊,老板从我小学的时候起就在这里卖油炸食品——臭豆腐,花菜串,蘑菇串,香芋串,火腿肠……你能想到的食材,他都能拿来炸。
  我站在摊子面前指点江山:“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也许是为了补偿,周暮晨老老实实付了钱。
  他又变回了平常的样子,带着一点儿大人般的笑,先前的不愉快都放到一边:“吃饱了就赶紧回家吧。”
  那天的月光分外明亮,看不见几颗星星。
  在道别的时候,我陷入了一种无端的惆怅,明明是可以经常见面的人,却让我感觉像要长久地告别了。
  
  “抱一下吧?”我说。
  那是我们的第一个拥抱,我整个人都在颤抖,说不清楚来由,只觉得心间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楚。
  这是我人生第一个喜欢的人,他不计较我的过错,不理会我的任性,却让我第一次了解什么是患得患失。往后的人生中,我还会像喜欢他这样喜欢另一个人吗?会因为另一个人产生嫉妒、怀疑和更深的痛苦吗?
  在当时,我什么也无法预料,只是觉得,如果时间能停止在今晚的月光中,也许就是圆满吧。
  孔颜,如果,没有孔颜的话……
  我是说,如果。
  很久之后,我几乎都想不起我第一次见到周暮晨时的情形,却依然还能够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孔颜时的感觉。
  她在我面前坐下,我的脑子里立刻有了声音——这是我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
  后来我当然也看见过许多美女,小小的面孔,精细的五官,可是孔颜的特别之处便在于她有种属于旧时代的风情。头发不染也不烫,乌黑浓密,皮肤雪白,一颗多余的斑点也没有,睫毛长而密,眼睛一睁一闭之间连我都被勾得心神荡漾。
  如果人只是一种视觉动物而不用考虑其他,我充分能理解周暮晨为什么会为她折服。
  
  如果较真的话,那其实也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她,我其实只是看到了她的背影。
  在医院里特有的消毒药水的气味之中,所有的旁枝末节被隐去,一个清晰的,凸显的,一个傲慢却又孤零零的背影。
  周暮晨这个人,如果非要给他一个标签的话,只能是纨绔子弟了。
  他从久安中学毕业之前是学校里过分活跃的一员,组乐队、踢球、打游戏样样事情都做得不错,就是静不下来好好念书,但因为家境好,性格又实在讨人喜欢,老师同学倒是都不烦他。
  他高三那年,我们认识了。因为不同校,聚少离多,但只要有空他就会带着我到处玩,从他身上丝毫看不到一点儿高考的压力。
  我想哪怕是装,我也要装得比他懂事一点儿吧,所以反倒是我经常提醒他“你多少还是复习一下吧”,又或者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之类的话。
  但这些话对于他来说起不到什么作用,到最后他都只会笑嘻嘻地回我说:“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我不是那种能干一番大事的料。”
   他一说这种话,我就拿他没一点办法。
   他笑一笑,我也就没了理智。他如果说月亮是方的,我也会跟着附和:“每个角都是直角!”
  我愿意陪他做任何事情,哪怕我什么都不干,就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也觉得非常开心。
  那可能就是“喜欢”最初的样子,盲目,短视,但没有伤害,没有亏欠和辜负,普通的空气里都散发着蜜香,即便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直到周暮晨接到那个电话前一秒,我都一直沉浸这样的错觉里,以为再长大一些,便可以手牵着手走在街上,一直走下去。在年轻的我看来,那就是所谓的天长地久。
  无知的我怎么能预计,在那通电话之后,我的青春便翻开新的篇章。从那之后,很多事情,很多人,都和以前不同了。
  
  他的手机号码我一直倒背如流,可当时我并不知道,在我之前,早有另一个人对那十一个数字烂熟于心。当一切隐藏在幕后的情节逐一揭晓,我会回想起自己去找戴莹欣“谈判”的那天下午,只有到那个时候,我才会真正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愚蠢。
  那是一个短暂的周末假期,周暮晨带着我一块儿和几个好朋友聚餐。因为是我自己绝对去不起的餐厅,于是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食物上,就算肚子快要撑破了也还是努力再吃一口,又吃一口……
  他放在桌上手机屏幕亮起,刚响了一声,我尚未来得及偷看,他的脸色已经变了,一边小声接电话一边迅速走出了餐厅。
  几分钟后,他又进来,神色极不稳定,眉头紧皱,有些抱歉地对大家说:“我有急事要先走,账已经结过了,实在不好意思。”,又特意对惊愕的我说,“落薰,吃完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我嘴里还塞着满满当当的食物,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更不用说追问他究竟是什么急事,他就已经风驰电掣地跑掉了。
  其实,我只是想问一问,究竟是多么重要的事情,你要一个人先走,把我丢在这群不太熟悉的人中间,完全不考虑我的尴尬。
  
  吃得太撑了,又和其他人没有话讲,我只好借故去了趟洗手间。
  回来时,我动了点儿小心眼,在拐角处偷听了一会儿他们聊天的内容——先前从他们不自然的闪躲眼神里,我直觉他们有些什么话,是不方便当着我讲的。
  
  “……因为不同校啊,落薰又比我们低几届,她不知道也很正常。”这是我斜对角的那个女生的声音。
  “她又不是傻子,老周接电话的那个样子,谁都看得出来不对劲吧。”这是经常和周暮晨一块儿打游戏的那个男生说的。
  “那我们总不好跟她讲嘛,”这是他女朋友在说话,“我们要是多嘴,周暮晨回头不恨死我们啦!”
  “哎,他也真是,”男生又说,“跟孔颜分分合合闹了多少次了,两个人脑子都有病。”
  最先说话的那个女生咳了一声,说:“那可是孔颜诶,我们高中时候,哪个男生不想追一追?你敢说你没动过心?”
  “我没有!”男生听起来有些惊慌,像是转了个方向对着自己女朋友表忠心,“我真没有,我不喜欢她那个类型!”
  “她是哪个类型?太漂亮了的类型?”听来像是女朋友重重地捶了对方一拳。
  ……
  
  我已经听不下去了,如坠冰窖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思维跟不上身体,好像不应该再回去坐下了——在他们眼里,我应该就是个傻子吧?他们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却碍于是周暮晨的朋友而不能告诉我。更让我觉得丢脸的是,我还吃得这么兴高采烈,浑然不觉自己被人蒙蔽,被人愚弄。
  我悄悄地走了出去,没有和他们说,也不预备再见这几个人中的任何一位。
  我是很迟钝,不够机灵,但我也有自尊心。
  
  孔颜,那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和周暮晨之间有着怎样千丝万缕无法了断的故事,这是我最想知道的——我对此的好奇甚至胜过了被欺骗的愤怒。
  夜晚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我知道我必须弄清楚整件事,否则我不及格的恐怕就不止数学这一科了……可是,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冒了出来——“如果真是最坏的那种可能性,你要怎么办?”
  我还很年轻,对人生的未知还没有足够的恐惧,可也因为我还太年轻,我不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你自己相信就有用的。
  那个夜晚我似乎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坚定地相信自己,也相信他。
  我这番毫无根据的信任在医院里看见周暮晨的时候,彻底土崩瓦解了。
  整晚没有睡的我,清早就去埋伏在他家附近。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他行色匆匆地从家里出来,拎着一个保温桶,上了出租车。我一路尾随——往后多年想起这个上午,恐怕自己都羞于承认——人竟然可以偏执到这个程度,卑微到这个程度。
  我是从哪一刻开始隐约感觉到一切都完蛋了?
  从他出来的时候,我发现他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件衣服的时候起。我了解这个人,他注重外表远胜过内在,可以一年不翻几页书,却不能一天不换衣服。同一件衣服他连续穿两天,只能说明昨天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我跟着他上车,下车,进医院,到住院部,上四楼,正是家属探视时间,我跟在其他病患家属里悄悄地混了进去,在他进入的那间病房门口,我停住了。
  这一步,迈进去,就全结束了——没有人告诉我,但我就是知道。
  我能听见里面的对话,他说:“这是昨晚炖的汤,我对照网上教的一步一步做的,怕炖坏,守了整晚,时不时就揭开看看。你快喝。”
  一个女声,轻轻细细:“太烫了,放一放吧。你去帮我买点水果嘛,渴得狠。”
  从我站的地方可以看到她的背影,瘦瘦的,黑色直发——只是一个背影,却足够引起我很多想象了。
  
  逃无可逃,我和周暮晨在人来人往的狭窄走廊里四目相对,他惊慌错愕,我心灰如死,但仍然有默契,谁也没有吭声。
  我一直沉默地走出住院部,医院里到处都是人,好不容易才在某个角落里找到了一片清静。
  不知为何,我感觉自己的头有节奏地一松一紧,浑身没有力气,呼出的气比吸的气要多。
  “周暮晨,”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了,我使劲揉眼睛,尽量克制,“我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你能告诉我吗?”
  他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哪里,脚上穿的藏青色帆布鞋,还是我陪他一块儿去买的。
  “你说是误会,我就信你。”我又说。
  
  其实已经有答案了。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可是我还挣扎着想要争取最后一线生机。
  
  “落薰,你先回家吧。等我处理好,我会和你解释的。”
  这句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我赌气说:“你现在就解释,不然,我就去问她。”
  我激烈的态度仿佛惊醒了他,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我——他知道我真的能干出那种事,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他的眼神变了。如果说先前他还有一些内疚和歉意,现在就只剩下恼怒了。
  “我凭什么要向你解释?你是我的什么人吗?”
  
  我在回家的路上,想起罗素然曾经在她的微博上写过一句话:爱情的本质是一场博弈。
  那时我全然不能理解,现在,我或许能稍稍理解了一点。
  在周暮晨向我掷出那支箭时,我便退无可退,一败涂地了。他问得很好,像精准地扇在我脸上的一耳光,我是他什么人呢?
  不过是觉得新鲜有趣,他正好有大把青春时光,又贪玩,生活里多一味调剂也不错。他没有把我看作是重要的人,更不觉得我的感情值得珍重。到这个时刻,我终于体会到了一种荒诞感——其实只有我自己挺拿自己当回事的。
  太蠢了,程落薰,真是太蠢了。
  
  不久之后,是孔颜主动找到了我,这让我更无法原谅自己。和她相比,我在这个闹剧里分明就是个小丑,在我一无所知的时候,她已经什么都掌握了。
  她很大方,磊落坦荡地说:“你想问什么,只要我愿意说的,我都会说。”
  到这个时候,周暮晨的欺瞒和背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充满了委屈。我自然知道不管问什么样的问题我都难逃被她嘲笑的命运,但不能不问,这是性格使然的倔强。
  “你为什么住院?为什么周暮晨会去照顾你?你和他是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是不是一直在一起?关于我,你知道多少?”
  一连串的问题让孔颜既惊讶又觉得很可笑,她拍了拍额头,差点笑出声来。
  一定不是我的错觉,那笑容里有强烈的轻蔑。
  
  “那天我急性肠胃炎,不想惊动家里,就直接找他了。因为要住院观察一夜,我也没有经验,所以第二天他再过来陪我办出院手续。”
  “也不算是麻烦他,他自己讲过,无论我有什么事情希望我能第一个求助他。
  “我和他的关系,三言两语讲不清楚,你就当我们两个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吧。
  “我仅仅知道你的名字和学校,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因为你不重要。”
  
  周暮晨和她,还真是同一类人——听他们讲的话,我会有同一种感受。
  
  在老练的她面前,我实在太稚嫩笨拙了,这根本连场“战斗”都算不上,我们双方完全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我再也说不出话,也不想再问任何问题。
  “程落薰,如果说我能有什么忠告给你,”她顿了顿,“放下这些事情,放下这个人,好好念书,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你得学得聪明点儿。”
  
  所谓聪明,大概就是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没有为伤害自己欺骗自己的人哭过。
  我看着孔颜,此时她竟然显出了一点儿诚恳来,但我很清楚,我做不到。
  他们两个,合力用利刃在我的心上狠狠地捅了一刀,从此往后,我要假装那个伤口不存在,假装自己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无妄之灾。
  
  后来的时间里,我犹如元神出窍,不能言语。
  不知道周暮晨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径直走到孔颜身边的空位坐下,不自然地咳了两声。孔颜推了推他——这个动作里有某种指示,又空白了片刻,他终于说:“落薰,对不起。”
  我笑了笑,大概比哭还难看。
  当他们俩一起出现的时候,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是电影演到大结局,漫画画到了最终篇,小说翻到了最后一页——你会恍然大悟,对啊,原本就应该是这样嘛。他们坐在一起的样子如此相衬,就像从同一株植物上分切下来的两支枝条,有着共同的气质。
  他还是一个好看的男生,只是在现在的我眼里看来,多了许多陌生。
  那个下午,我们三个人都很沉默,时间缓缓流过,似乎没有人知道该如何画上一个体面的句点。
  
  其实故事不会停止,我们只是等待一种自然死亡。
  许久以后的我,遇到了林逸舟,才明白许久以前的周暮晨,为什么有许多的沉默。
  
  夏初,气温已经高得吓人,同学们全都换成了夏装。我也终于穿上了那双和他一样的藏青色帆布鞋,原本我是打算留到一个比较重要的日子再穿,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
  新鞋很打脚,我左右两边的后脚跟都破了皮,袜子上隐隐渗出淡淡血迹。
  没有来由地想起一个老童话:小美人鱼用甜美的嗓音换了一双能在陆地上行走的腿,刚刚上岸时,想必要比我疼一万倍。
  我还记得我曾跟周暮晨聊到这个,说到小美人鱼最后化作了海面上蔷薇色的泡沫时,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不干脆杀了王子?反正自己也得不到。”
  “所以你的境界就比小美人鱼低很多嘛。”他似乎是这样说的。
  
  现在我才想明白话中诡异的逻辑,更清晰地看到他的自私和无情。这个世界上不缺乏这样的人,别人的牺牲对于他们来说是那样理所应当,不值一提。
  
  穿了一整天这双鞋,双脚实在太疼了。出了校门,我索性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萌发了不如赤脚走回去的念头。
  但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个不靠谱的想法,只是给康婕打了个电话。
    
  已经两周了——我是说,距离那个下午过去已经整整两周了。
  这两个星期里,我按照孔颜给我的建议“好好念书,放下一切”,没有了周暮晨,我的校园生活也只是回到了初始状态,我甚至没有自己原先预想的那么难过。吃得下,睡得着,数学课也能勉强听懂一些了。
  我觉得,我的复原能力还是蛮不错的。
  
  可是一跟康婕通话,我眼眶里便极速蓄满了泪水,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因为脚太疼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们彼此太熟悉了,她从我不稳定的声音里听出了端倪,焦急地追问:“你在哭啊?什么事情啊?你被人打了啊?还是被抢了钱?”
  我抽搐着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很艰难地讲着:“我鞋子打脚,太疼了,你能不能带双旧鞋子过来救救我。”
  手机那端有明显的的停顿,过了一会儿,她说:“不是这个事,对吧?”
  
  尽管她根本不相信,可还是带了一双自己的旧球鞋过来找我。
  
  真是夏天到了,天光这么长,夕阳正是最好看的时候。我坐在路边等得很无聊,忽然听见谭思瑶叫我:“落薰,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是早就走了?”
  我抬头看见她和一个个子高高的男生站在一起,她手里拿着一杯满满的水果茶。男生刚好站在逆光中,我完全看不清楚。
  “给我喝一口。”我说。
  “只有一根吸管啦。”谭思瑶噘了噘嘴,十分不情愿的样子。
  “我去给你买吧。”旁边那个男生突然说。我根本不认识他——但傻子也知道他和谭思瑶应该有点什么吧。
  我也不想装客气,他把奶茶买过来给我的时候,我无意间看到他T恤领口滑出了一块小小的玉。很少见到男生戴玉诶——我虽然这么想着,但心思却都在不要钱的奶茶上,以至于他们都走了,我才想起来——咦?我是不是没说谢谢?
  算了,明天再和谭思瑶说吧。
  
  我们很多人在若干年后回想起足够影响自己一生的那一天时,会发现,在当时你是毫无觉察的。你以为那就是一个最普通的清晨或黄昏,你像往常一样做着每天都在做的事情,路上的风景、街口的小店都没有变化。晚饭吃的是中午的剩饭。你上网看到各种各样的新闻,觉得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却不知道,你已经遇见了自己的命运。
  
  终于,康婕到了,她把球鞋丢在我面前,很凶地问我:“到底什么事啊?”
  “我说得可能不太准确,”但我想不出其他说法了,“我和周暮晨结束了。”
  她完全呆住了——她在来的路上应该猜测了很多可能,但她完全没有想过这个——我和周暮晨,还没有好好开始,就结束了。
  
  几乎在同一个时刻,孔颜和周暮晨也不太好过。
  
  孔颜一直更喜欢他发脾气的样子,眼神狠狠的但不具备真正的攻击性,只是像个胡搅蛮缠的小孩。更重要的是,她一直有个奇怪的认知:一个人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气得想摔杯子的周暮晨不断在说脏话:“你是傻子吗?你知道你说你要去医院的时候我有多担心吗?你知道这种事情不是TM能开玩笑的吗?”
  令他更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然笑了。
  “你还笑得出来……”他真的有些失望了,“孔颜,你这个人,没有心肝的吗?拿我当傻子让你很开心吗?”
  “你不是也拿程落薰当傻子吗,你开不开心?”她语速很慢,眼神是冷的,声音里也没有喜怒。
  纠缠得太久了,彼此都太知底细,太知道如何往对方的短处和痛处戳。
  “XXXX!”周暮晨说了一句极难听的话。孔颜整张脸垮了下来:“你滚。”
  
  如果双方能够冷静下来再聊,也许他会检讨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也许他还会低头道歉,反正过去很多次吵架分手也都是这样收场的,可这次他没能轻易服软。
  孔颜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背后响起了关门声。
  
  天快要黑透了,周暮晨漫无目的地混在晚高峰的人潮中,因过于散漫而显得格格不入。
  车行道上有人叫他的名字,连着叫了好几声他才听见。那声音的主人坐在一辆黑色汽车的副驾。
  和周暮晨印象中的李珊珊有些不一样,她今天没有化很夸张的眼妆。素净的脸,扎了个高马尾,看起来就是刚进大学的年纪。反而比平时更加清丽。
  她降下车窗,兴奋地喊:“周暮晨,我姐呢?”
  周暮晨远远看着她那张与孔颜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孔,忽然之间,好像耳聋目盲一般,有短暂的感知失调。
  绿灯亮起,结队的车辆开始流淌。周暮晨没有应声,拔足狂奔往来时的方向。电光火石之间,他想通了:在孔颜面前,他没什么好要面子的。
  
  “前男友吗?”黑色汽车里,开着车的中年男子漫不经心问了一句。他有点儿年纪了,衣着考究,体型维持得也还算好,这让他在年轻的小女友面前感觉自己还不是那么老。
  李珊珊歪着头笑了一下,像只小猫:“你想什么呢,那是我姐的男朋友。”
  
  
  在奔跑中,城市的霓虹灯在周暮晨眼里失去了颜色,他只记得孔颜流着泪却一声不吭的样子。他想起高中时候,李珊珊第一次来学校找孔颜,说“妈妈病了,想见见你”,孔颜有多难堪。
  那天晚上,他知道了孔颜的秘密。
  直到毕业好些年之后,学弟学妹们还会谈起“当年有个特别漂亮的学姐叫孔颜”。在校时,她是和周暮晨完全相反的那类学生。成绩好,天分高,寡言少语,总是独来独往。同级的人对孔颜的看法很统一:优秀,但太骄傲。
  而这样的孔颜,那晚却向周暮晨袒露了自己身世:刚刚出生没多久,她就被亲生父母过继给了现在的养父母。七八岁时听到别人嚼舌根才知道真相。从那之后,她性格大变,对所有事物都充满了怀疑。
  “我小时候是很活泼的个性,但那天起开始,什么变了。”她轻声说。
  “为什么呢?”
  周暮晨是家里独子,从小骄纵,孔颜的遭遇是他一分一毫也不能够理解的。
  “听说是想要个儿子吧,但老三还是个女儿,就是今天来找我的那个,”她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其实爸妈对我不错的,但我一直很担心他们会要个亲生的,你知道,血缘这东西……所以我一直拼命念书,下滑一名我就罚自己一天不准吃饭……”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那是周暮晨第一次知道,原来孔颜是会抽烟的。
  她呵出一缕雾气,忽然笑了。对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来说,那个笑未免有些沧桑,却在那一分钟真真正正让周暮晨看见了一个别人从未看见过的孔颜。
  
  “不知道,我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一直暗暗羡慕你吧……你不用这么惊讶的……是有点匪夷所思,不过我能解释,”她偏着头想了一下,“可能是因为你让我看到,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轻松地活着。这么心安理得地没有上进心,不争气,还可以这么快乐。”
  这番话让周暮晨瞠目结舌,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截了当地讥讽过他。
  “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嘲笑你,我说的是真心话。每次你考试不及格还有心情叫大家一起去踢球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想,要是我能和你交换人生该多好。”
  “也许你不会相信,我很想做你这样的人,哪怕只有几天也好。”
  
  那场推心置腹的交谈过后,孔颜还是原来的孔颜,但周暮晨的世界却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一个字都没有对别人提起过,却慢慢被所有人看出了心思。
  真正在一起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但就在那个夜晚,少年的心间燃起了火焰。
  
  无论以后你做什么事情,别人觉得是对是错都不要紧,我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此时此刻,他只想跑回她的身边。他也许说不出太好听的话,但他希望她能明白。就算世界再荒芜,总有一个人,他会是你的信徒。
  
  
  在周暮晨离开之后,孔颜也跟着离开了。
  时光如白驹过隙,她觉得自己总算是看清了一些事情。孤孤单单的那些年里,她曾经以为至少还有这个人是全心全意爱着她,让着她,包容她的尖刻和跋扈——这是她从来不敢在别人面前暴露的那一面,她只坦白给最亲密的人。
  大学之后,不是没有比周暮晨优秀得多的男生追求她。她也赴过几次约,每次都是败兴而回,后来索性全都不再搭理。她觉得那几个男生不是轻浮,便是爱卖弄,总说着一些自以为高深的话,而且,在她看来,他们无一不幼稚。
  虽然周暮晨也很幼稚,可她却认为那只是天性单纯。虽然他没有大志向,但殷实的家境又填补了这个缺陷,再说,自己将来也不需要依靠男人。她有种只面对自己的矜持,但最后也不得不承认:我确实爱他。
  
  但现在他没有耐心了,他终于厌烦了。
  没什么,亲生父母都信不过,何况只是恋人。
  住院那次是她故意吃下会导致自己严重过敏的食物,就医时又故意把情况说得再严重一些,医生为了保险起见才建议留院观察一晚。
  她特意选在了身体最难受的时候给周暮晨打电话,那种痛苦不是装的,所以效果特别好。
  他真的很快就赶来了,从他焦灼的神情,她能够确认,那个叫程落薰的小孩儿根本不构成威胁。
  原本周暮晨也只是赌气,听说她跟别人出去吃过饭,他气不过,才有了程落薰这一茬。但是没关系,她知道自己才是周暮晨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他对于她也意义一样。
  
  “我还以为我已经失去你了。”她虽然很虚弱,还是尽力在笑。
  他把脸埋进她手掌里,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掌心里有轻微的潮湿。
  
  晚上十点半,孔颜收到信息:“我在楼下,你不下来我就不走了。”
  十一点,她终于下楼了,看见坐在小区花坛边儿上,颓得要命的周暮晨。
  他说:“颜颜,我错了。”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我想要得到的东西,都只能靠自己争取。争取的方式也许不够光明磊落,姿态狼狈,那也没有办法。大家一直在背地里说我心机深沉,可是我只知道,如果我不保护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保护我。”
  这是孔颜的一条私密日志,加了锁。只对自己可见。
  
  
  我给罗素然发信息:“素然姐,我太气了,我怎么蠢成这样啊。”
  她的头像风格蛮粗野的,是一个卡通版的络腮胡子,我第一次添加好友时以为自己弄错了,都不敢发送验证请求。
  
  络腮胡子回我说:“哪个女孩子年轻的时候没有爱过一两个混蛋渣男。”
  “可是我现在就是过不去啊!”
  络腮胡子又回我:“你以后会认识别的更多人,也会再喜欢另外的男生,这些事情最终都会过去的。”
  “可是,周暮晨和他们不一样啊。”
  “等到你完全不喜欢他的那一天你就知道,光环褪去了,他和别人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还给我发了一条语音信息,语调平缓,声音里有种能让人平静的力量:“落薰,你长大之后,会遇到更好的男孩子,你会见识更大的世界。十年、二十年之后,你想起和周暮晨的这一段小故事,你会把它当笑话讲给朋友听。你要相信时间的力量。”
  如果说,在我人生第一次受到情感伤害之后,被一些什么东西治愈了,就是康婕拎去接我的那双旧球鞋,是罗素然这些温柔耐心的开解。
  我似乎真的开始相信,我能过去,我能忘记。
  有什么方法能让人迅速从不开心的事情上转移注意力呢?生活告诉我——是发生一件更严重和更不开心的事情。
  那天早上我进到教室就闻出了和以往不同的气息,一种格外严肃和紧张的气氛。班长不停地在教室里进进出出,先是叫了一个同学去办公室,又叫了两个,然后叫了谭思瑶。
  她起身,哭丧着脸对我做了个十分害怕的表情。到此时,我依然感到莫名其妙。周围的同学都在窃窃私语,猜测着今天有谁会倒大霉。
  
  我是最后一个被班长传讯去办公室的。先前进去的几个人全回来了,各个低眉耷眼撇着嘴,任由旁边好事者过来问东问西,他们死也不开口。
  谭思瑶从回到教室就趴在课桌上哭,我想找她探口风,但没有时间了。
  
  进到老师办公室,好几双眼睛盯着我,场面像审讯一般,我立刻慌了。
  
  “你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班主任问。
  “我不知道啊。”我吓得声音都发颤,到底是什么事情要搞得这么紧张。
  
  “上个月王老师监考我们班数学那一场,你是不是和她争吵了?”
  “没,没有吧……”我在脑子里搜寻着当天的场景,不管怎么样也算不上是争吵吧!我继续说:“老师坐在我旁边,我太紧张了,就写不出来……”
  另一个老师打断了我:“所以你就在王老师的茶杯里撒了粉笔灰,报复老师?”
  简直是五雷轰顶——我完全呆住了,这是哪个糊涂蛋判的冤案,我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被他们说得好像我是罪魁祸首?
  “我已经问清楚了,好几个人都听见你说要给王老师放泻药,拉死她。早上我又找这几个同学都确认了一遍,大家都承认了,你不要嘴硬了。”
  “谭思瑶也说是我吗?”我扶住办公桌,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再多说一句话我可能就会当场昏厥。
  “对,她也说是你说的。”
  
  教室里已经开始上课了,同学们的朗朗读书声飘荡在走廊里。我不能思考,不能说话,甚至连站都快要站不稳。毫无逻辑地,我忽然想到罗素然说“在人生的长河里,失恋只是很小的事情”,没有错,多的是比失恋更让人无力承受的事。
  “老师,我真的没有。”
  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哗哗地淌下,但没有任何效果。我看得出来,他们并不相信我。
  来接我的是康婕。
  原本是让我回家去反省,再请家长来学校,但我没有胆子回去,更不知道要怎么向我妈解释这一切。祸从口出,我真的明白了这个道理。比这个道理更深刻地,是我第一次发觉原来同学之间也可以这么复杂。自私,懦弱,落井下石,并不是只存在于成年人的世界。
  
  我哭得太厉害,见到康婕时,我两只眼睛已经肿得只剩下两条缝。
  她听我断断续续说了事情的始末,气得就要冲到我们班去找那几个家伙,尤其是谭思瑶算账。
  我拉住她。事已至此,吵也没有用,骂也没有用。我只想去她家躲一躲,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棘手的事还在后面。
  像是担心我会做出极端行为,康婕一直紧紧地挽住我。她比我矮,也比我瘦,看上去比我文静,可是每当我遇到艰难的事情,她永远都会撑出一副强悍的姿态来帮我。
  康婕家附近有间高级酒店,远远看见有群人在围观着什么热闹。
  一个中年女子追着一个年轻女生,推推搡搡,嘴里骂着难听的话,不要脸,贱X之类的。忽然又扭成一团,两个人都拼命去抓对方的头发——看过这种场面的女生一定都会警醒,如果有天真要跟人动手,事先一定要把头发绑好。
  乱糟糟的头发里露出一张浓艳的脸,但即便浓艳,我还是认出来了。
  我说:“康婕,那个,好像是孔颜。”
  
  在弄清楚这个浓艳的女生并不是孔颜,而是她的妹妹李珊珊之后,我被康婕狠狠地鄙视了:“你这人怎么回事?连情敌都认不清?”
  “化了妆,没看出来……”我不是不惭愧的。
  我惭愧极了,只好任由她羞辱。
  整理好仪容的李珊珊从包包里拿出了粉饼,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检查自己的脸,还好,脸上没有划痕,只是一边假睫毛掉了,还被揪了两把头发。
  “反正我发量多,等阵子就长回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剩下的半边假睫毛也摘了,又拿出口红开始补妆。
  在李珊珊跟康婕交流口红色号的心得时,我一直在静静端详她。她确实和孔颜有几分相像,但那只是第一印象,认真看几眼便能看出很大的区别。
  李珊珊是艳丽的红,孔颜是寂静的白。光看长相,妹妹更漂亮,但孔颜气质清冽,便显得李珊珊的漂亮沾了风尘。
  
  认识李珊珊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慢慢拼凑出了孔颜的经历。虽说和我没有一丁点儿关系,可我却因此对她有了同情,也没那么恨她了。
  “那是因为你现在更恨谭思瑶,”康婕说,“我觉得孔颜也没多可怜啊,两边父母都想补偿她。你看看我,我这些年才叫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呢。”
  她从小父母离异,跟爸爸和后妈生活在一起,日子是不好过的。
  
  在康婕小小的卧室里,我心乱如麻,不知道回家该怎么办,逃避只是一时的。康婕自作聪明地点了一个小小的香薰蜡烛,说给我静心,但也许是劣质产品,香味熏得我头更疼了。
  我放弃了跟她沟通,满脑子都是今天在老师办公室她说要好好考虑怎么处置我的事情。
  晚上,康婕的家里人陆续回来,先是打了一天麻将的后妈,接着是她爸爸。或许是因为我来了,大人们神情态度都有点儿不自然。阿姨叫我自己从冰箱里拿水果吃,康婕背对着她,做了个撇嘴翻白眼的表情,只有我看见。
  
  当天夜里,在跟康婕串通好之后,我们一起给我妈打了电话说:“我今晚就在康婕家睡啦。”
  躺在床上,却一点儿困意也没有。这可能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失眠的滋味,真真是翻来覆去,死活睡不着。
  闹得康婕也没法好好睡觉,她转过来,戳了戳我的背,说:“诶,我们聊聊天嘛。”
  “聊什么呀……我没心情呢……”我轻声说。老房子隔音不太好,我担心吵到隔壁卧室里的叔叔阿姨。
  “那个孔颜是什么样的人啊?”
  “就见过一次,我哪儿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啊……”我有点儿不耐烦,“蛮漂亮的人咯。”
  安静了一小会儿,她又问:“有多漂亮啊?”
  
  我有点儿生气,这人怎么回事啊,就算是亲生朋友也不能一直问人家最不想提的事吧?
  在那个时刻,我单纯地以为她只是出于关心我和八卦的天性,我从来没有想过水面底下存在着一些不美好的真实。
  就在我以沉默对抗她的好奇心之时,隔壁卧室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床上一样,把我们吓了一跳。
  “又开始了。”康婕叹了口气,轻声说。
  
  一开始还只是低声的争执,我尖着耳朵也听不清楚,到后来,他们好像是放开了、豁出去了,根本忘记了——或者是根本不在乎,康婕今天有朋友来了。
  钱钱钱,来来去去就是钱。男人说完,女人又说,声音混合在一起,越吵越大声。
  “你女儿是人,我儿子就不是人?哦,给你女儿钱就天经地义,我跟你要点生活费就好像要了你的命一样……”
  “你上个月刚拿了一万,说要给他报名学车,你以为老子是傻子啊?考个驾照要一万?”
  “这么热的天,练车多累啊,我当然要给他报个好的啊!”
  ……
  
  “喂,”康婕推了我一下,在黑暗中摸到一对海绵耳塞给我,“你把耳朵堵上吧。”
  “那你呢?”
  “我习惯啦。”
  
  即便是亲密如我们,在这样的境况下也很难不感到尴尬。我内心情绪复杂,想要开解她,又觉得开解本身就会刺伤她的自尊。虽然与我毫无关系,但这个时刻,我不由地对这两个大人感到生气。我气他们,这样不为康婕着想,这样不体面地让一个外人目睹她的隐痛。
  为了让她好过一点儿,我还是把耳塞塞住了耳朵。
  那些噪音立刻被隔绝,过了一会儿,我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道是夜里几点,我在迷糊中醒过来一瞬间,看到康婕站在阳台上抽烟。她什么时候学会的?抽了多久?
  没有等我细想,困意袭来,我又睡了过去。
   学校最后对我做出的决定是:即时劝退。比起开除,这已经是很宽容的处理结果了。
   在通报批评之后,我默不作声地把课桌里的所有东西收进书包,既没有哭也没有再想找老师伸冤或是诉苦。尘埃落定,我心里浮起这几个字,没有任何补救的余地了。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只是让我明白了以后无论何时何地,要管好自己的嘴。
  似乎没有跟任何同学告别的必要,尤其是想到谭思瑶——从那天以后,我没有再和她说过一句话,有时我能从她眼睛看到她想要和我说些什么、解释些什么,可我也都只是转过头假装对此毫无意识。
  我不是不生气,也不是不悲哀,只是性格使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
  我只是觉得,假设立场互换,如果那天说那句话的人是她,我大概不会对老师承认。但每个人有自己的行为准则,我不能奢望她不自保、不出卖我,因为那或许只是人在某一瞬间的本性。
  我下楼时,谭思瑶还是追着出来了,一直叫我的名字,而我始终没有回头。
  “落薰,你别怪我……”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哭了。
  
  走出学校,就是像是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恍惚着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刷了卡,坐在车尾靠窗的位子上再也不想动了。上午十点多,上学和上班的人都在自己该待的地方。这辆车车厢很空,只有零零散散几个老年人和我,看上去我比他们更加暮气沉沉。
  这阵子是怎么了?先是周暮晨,再是劝退……原来人真的可以这么倒霉。有时看到一些社会新闻的主人公,做出极端的事情,以前的我觉得不可理喻,可这个时刻,我好像隐约明白了一点。虽然比起那些人伦惨剧,我遇到的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于尚未经历磨难的我来说,这也已经不能承受了。
  公车在一家购物中心的站点停下,上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
  她穿着白色衬衫和灰色亚麻裙子,背着一只白色帆布袋。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侧面有一点儿像罗素然。
  
  虽然我一直都有罗素然的手机号码,可一次也没有打过。她是我很喜欢的人,甚至喜欢得有点儿不敢轻易打扰。所有女生在青春期都会希望有这样一个姐姐,她知性,平和,没有距离感,你的困惑和笨拙都不怕在她面前暴露,你知道她不会给你讲大道理,更不会嘲笑你。
  我想了想,拿出手机,找到她的名字,打了过去。
  她接电话的声音和平时在节目里不一样,没有那么正式,更让人觉得亲近:“落薰?怎么突然打给我?”
  我颤抖着问:“你是不是在忙呀?”
  “今天不忙,我刚起来没多久,你有事吗?你没在学校?”
  “嗯,没在……我没事。”我撒谎了。
  通话静止了一会儿,她换成了欢快的语气:“那你陪我去吃brunch.”
  
  罗素然本人比上镜更好看,也更瘦。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她会有一些好机会:原本只是在电台做文化类的节目,听众闻其声而不见其人。后来机缘巧合,她作为支持人去录过几次视频采访,本来只是友情帮忙,结果效果和口碑都很不错。这或许是她天然的吸引力,无论说什么,大家都喜欢,后来就索性就长期做了下去。
  现在,她比以前忙多了。这么忙还抽时间陪我——虽然她善意地说是让我陪她——我是非常感动的。
  
  
  
   
  按照她给我地址,我找到了一家餐厅。水泥灰色的墙壁,木头桌椅,摆了许多大绿植和鲜花。有三四个年轻人单独坐在一桌,一边喝咖啡一边对着笔记本打字。
  我先到了,怯生生地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等罗素然,她没来我也不敢瞎点,把菜单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在我看来每一样都太贵了。
  为什么一份蔬菜沙拉就要一百多块?我不能理解。
  
  好在没多久她就到了。开一辆红色小车,停在餐厅前面的停车位上。我透过窗户看见她从车里下来,笑容满面对停车场的叔叔说了几句话。整个人散发着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的气息。如果我到她的年纪,也能成为她这样的女性就好了——我心里暗自想着。
  她一进来便看到我,径直走过来,笑嘻嘻地坐下。看我什么也没点便利落地点好了两个人的食物和饮品。
  她笑着跟我讲:“让你等了好久吧?一直打不到车,幸好我弟弟不在家,我偷偷开他的车来了。”
  我干笑了一声。不知道从何讲起。
  
  很快,食物端上来了,她的烟熏三文鱼配贝谷面包,还有单碟蜂蜜烤南瓜。给我要了水果松饼,胖乎乎的松饼上面堆满了奶油和草莓。
  如果不是以当下的心情面对这样漂亮的食物该多好,我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辜负了它们。
  奶油逐渐融化成一堆白色液体,松饼被泡得乱七八糟。罗素然已经叫了第二杯咖啡,我才终于开了口。
  从哪里开始呢,我小小声,讲得毫无章法:一时说到周暮晨和孔颜——她如何盛气凌人。一时又讲到康婕家里的情况,很为她感到委屈。可是说到委屈,又不得不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被人冤枉,现在背着劝退的处分,不敢回家……
  我毫无逻辑地滔滔不绝,越说越难过,到后来我已经泣不成声,引得隔壁两桌的人朝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多希望能够控制住自己,即使要哭也哭得斯文秀气一点,不要这么狰狞。
  她可能不愿意再见我了吧,我心想。
  
  可是罗素然真好,她一直默默地听我说话,还拿纸巾给我擦眼泪。她的手机震动了两三次,可她都悄悄地摁掉了。
  我说的那些人她全都不认识,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一切也和她没有一点儿关系,她完全可以打断我,讲些无关紧要的话打发我,但她没有。
  这是这段日子以来我最放松的时刻,在她面前,不需要伪装掩饰。你可以流露出所有真实的情绪,这没有什么可耻的。
  
  “落薰,你知道吗,人这一生会遇到许许多多的委屈,有一些能说出来,有一些只能咽下去。我不是认为你说的这些不算什么,我在你这个年纪也许应对得还不如你。可是我想告诉你,人只有在挫败中才能得到训练,累积经验,才能在以后面对更大的麻烦时找到出路。”
  “现在你还太小了,这些事情不是你自己一个人可以解决的。你吃点东西,晚点儿我送你回去,跟妈妈好好说。”
  
  我小心地擦掉鼻涕,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形象可言了。
  “可是,我怕。”我可怜兮兮地说。
  她乐了,但还是在耐心地开导我:“我第一次单独做节目之前,特别紧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把稿子顺了几十遍,生怕有什么差池。到现在我还能想起自己那天的状态,别人可能听不出来,但我自己知道当时我的声音都是抖的。
  “可是今天想起来,真的没什么……”她缓慢地说,“都会过去的。开心的和不开心的事情,最终全都会过去的。”
  
  她说的话,我似懂非懂。更不明白为什么她脸上浮起了若有似无的哀伤。
  
  
  她开车将我送回家,在路上时又讲了许多鼓励的话。
  也许那些话真的起到了作用,我竟然收拾好心情问起她的八卦来:“素然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你觉得呢?”
  “我觉得……应该有很多吧?”我迟疑了一下,说了老实话。
  她发出了吓我一跳的笑声,我真没想到那句话有这么好笑。她这么出色,聪明美丽,有很多人追求不是再合理不过了吗?
  再穿过一条街就是我家附近了。我已经忘记了先前的话题。这时,她突然说:“其实我的问题比你的麻烦多了呢。”
  她讲得没头没尾,我听不懂,又不好追问。我只是觉得她说的是我完全不了解的、另一个范围里的事情。
  
  “素然姐,我到了。”
  我下车之后,她把车子停在原地熄了火。过了几分钟,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来,找到之前没接的那个号码。屏幕上显示着:未接来电3。
  她闭上眼睛,又等了一下,似乎需要做好一定的心理建设才能回复这个号码。
  
  前几天,她和他因为从前就吵过很多次的原因又吵了一架,现在正是冷战中。按照惯例,冷战不会这么快结束的。
  那几秒钟之内,有几十种可能从她的脑海中闪过,她只希望不要是最坏的那种。
  终于,她点了通话。
  
  通话的人问:“怎么不接电话?是在约会吧。”
  他的语气让她顿时放下心来——这是对亲密的人说话才用的语气。她知道,一切纠葛还没有终止,这段感情还没有走到穷途末路。
  她笑了一声,这才松弛下来:“既然是约会,我就不应该向你承认。”
  对方也轻笑:“我中午去公司,路过餐厅,看到你的车了。你和谁呢?”
  罗素然心间一动。
  原来是这样。自己之所以会选在那家餐厅,潜意识里是觉得它离他的公司近,或许会有撞到他的可能。
  “和一个小姑娘,她碰到了一点难题,我开导她。”
  “我不知道你还有空给小姑娘做人生导师。”
  “滚你的,没话说我挂了啊。”
  “我明天出趟差,周末回来,到时候去看你。”
  “嗯。”她挂断电话,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这次又平稳度过了,那么下一次争吵什么时候来呢?她暂时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该去工作了。
  
  犹豫了很久我才走进单元门内。平时两三分钟能爬完的楼梯,此刻我希望它是一座永远也爬不到顶的高山。
  那样的话,我就不用面对我妈,不用面对她的伤心和绝望。
  打开门的时候,我心情犹如上刑场。
  和康婕家一样,我家也是老房子。客厅的采光很差,通常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就暗了,非要开灯不可。但是今天的客厅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
  在昏暗中,我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她看起来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长很长时间了。当下我陷入巨大的惶恐——我知道不可能,但我还是非常害怕——我觉得只要我叫她一声,她就会破碎。
  
  “我回来了,妈。”
  到底这个称呼有什么样的魔力,在它脱口的瞬间,我的眼泪汩汩冒出来,心却像回到了它该在的地方。
  她在黑暗中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是我一生也不会忘记的叹息声。那一刻我比死还要难受。
  
  “怎么才回来。吃了饭没有?”
  蓄积已久的悲伤直到这个瞬间才彻底释放,我号啕大哭,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咧着嘴,像个破损的玩偶,灵魂已经灰飞烟灭。
  “我错了……我再也不乱来了,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她一直任由我哭,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也许是失望和无奈到了极点,不知道该有什么动作。
  哭着哭着,我被哽住了,开始不停打嗝,怎么使劲憋气都不管用,反而打得更凶了。
  场面一下子有点滑稽。
  但这也成为了打破僵局的一个契机。妈妈终于起身,倒了一杯温水给我。这是我用了很久的杯子,有年过生日,康婕送给我的礼物。白色陶瓷马克杯,印着笑眯眯的哆啦A梦。
  妈妈终于说话。
  她的嗓音又哑又低:“已经这样了,你哭有什么用。你是自作自受啊。”
  “你这个性格,我能把你怎么办?我只恨自己无能,管不好你……”她好像也要哭了,“是我无能啊……你从小到大,我跟你讲过多少遍,我们家条件差,你要靠自己,好好读书,不要惹是生非,我们经不起折腾……”
  这是我将一生铭记的画面:客厅里越来越黑,对面的居民楼每一扇窗口都散发出温暖的黄色灯光,这是别人家正吃晚饭的时间。我和母亲对坐着,流着泪。因为我的蠢、我的不慎招致了我们家承受不起的后果。
  对于有办法的人来说,这是打几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事,但对我们来说,这几乎是灭顶之灾。
  
  许久,妈妈终于打起了一点精神:“你还想念书吗?”
  我咬着嘴唇,使劲点头,忽然想到她看不见,又哭着讲:“想的。”
  “唉,先吃饭吧,天塌下来也先把饭吃了。”
  
  她打开灯,我这才看见她的样子,一天之内她憔悴得像老了五岁。在厨房里忙着洗洗切切的时候,我又躲进卧室里小声地哭了一会儿。
  “你妈妈很不容易”,有时候别人跟我讲这样的话,我不但听不进去,还觉得这些好为人师的人很讨厌。要你们讲什么?难道我不知道她不容易?
  可是我的所作所为,是一个丝毫没有体恤之心的女儿。
  这么多年,她用一份微薄的工资独自养育我,艰难地维持着生计,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我从来不提要买新衣服新鞋子,我以为这就代表我足够懂事。在她抱怨我学习不努力不刻苦的时候,我还振振有词,说些“我就是不聪明,这是遗传的”之类的话。
  我曾经觉得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我身上,让我倍感压力,这是不公平的。她反复强调着自己的付出时,我认为那是一种过时的、老土的观念。
  
  但她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这个时刻,我恨自己的自私——如果一个人用尽自己所有能力,还是只能过着清贫的生活,那么她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难道这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吗?
  一个女孩真正的成长,也许就是从她试图理解自己的母亲开始。
  
  晚饭吃得很安静,我们都吃得不多,但食物给了我们安慰和能量。
  “这几天你先在家里反省吧,我去找找老同学老朋友,看看能不能求人想想办法给你办转学。”
  “嗯。”这一声答应像是从身体最深处挤出来的。
  
  夜深时,我躺在床上,悄悄戴上耳机收听罗素然的节目。
  她在节目中说:”今天我去见了一个我的小朋友,这段日子她不太好过,遇到了很多对她这个年纪来说跨不过去的困难,不过我想告诉她,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我上大学时很喜欢读王朔的小说,《一半海水,一半火焰》里有一个句子,我特别喜欢。
  “‘你还年轻,依然漂亮’。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的恰当,但我也想把这句话送给她,你还年轻,你会长大,永远漂亮。”
  
  我扯过枕头,把脸深深地埋在里面。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和妈妈的关系并不是特别好,我们都太过粗粝坚硬,无法像其他母女那样和乐融融地相处。
  而在这个夜晚,我忽然明白,相生相克,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相依为命。
  如罗素然所说,我会长大,也许我会离开这个城市,遇见更多的人,将来我会谈恋爱,也许还会结婚,生孩子,我会有另一个家庭。但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会不计代价地保护我,无论我从何处跌落,只有她的双手能接住我。只有她会在我被伤害得体无完肤的时候给我一个栖身的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