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书名:水中密密缝 作者:(日) 寺地春奈 本章字数:14108 下载APP
水面
我闻到了一股崭新的布料和皮革混杂的气味,那是刚制作好的校服和书包散发出的刺鼻气味。入学仪式结束后,我们被带往教室。教室里的课桌上贴着印有学号和姓名的纸,写着“四十号 松冈清澄”的座位在窗边第一排。
一片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樱花花瓣沾在窗户玻璃上。外婆说过,今年樱花开得早,也许举办入学仪式的时候就开始落了。事实正如她所料。
“现在请大家依次起立,做自我介绍。介绍姓名、毕业学校或者其他情况都可以,比方说兴趣、喜欢的食物……如果决定了要加入什么社团,也可以告诉大家。”
班主任是一位女老师,看上去和姐姐同龄,我不太确定。听到要做自我介绍,同学们稍稍喧闹起来。
学号为一号的同学站了起来,说:“我叫井上贤人,毕业于寝屋川某中。兴趣嘛……嗯,喜欢看电影。社团嘛……还没决定。就这样,谢谢。”
“好,下一个。”
“我叫小野结实香,毕业于门真某中。初中一直在打篮球,高中也想加入篮球社。”
我隔着玻璃用指尖描摹樱花花瓣的轮廓。花瓣边缘泛黄,已经干枯了。它是什么时候沾在这里的呢?
这时,高杉胡桃的声音响起来了,我转头看向她。她坐在中间那一列的第四排,是教室的中心位置。我和她从小学到初中都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她个子矮,即使站起来也很矮。校服的袖子遮住了她一半的手背。
“我叫高杉胡桃。”她仅说了一句便立刻坐下了。教室里一片哗然。
“嗯?就这些吗?”班主任小心翼翼地问道。有人扑哧一笑。
“有没有什么兴趣爱好?”
她稍作思考,仍旧坐着回答道:“我喜欢石头。”
石头?喜欢石头?石头……英语里叫stone的那个石头?类似灵石之类的?啊,高杉那家伙真奇怪。话说回来,她可真小!像小学生!——我身后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
胡桃抱着双臂,闭上了眼,似乎在说“我不会再开口了”。无论是她向下的嘴角还是绷直的后背,都像极了历史剧里的神秘老人。倒不是每一部历史剧里都有神秘老人,只是一种印象罢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概念。不知道“概念”这个词的用法是否准确,总之,这位神秘老人往往以剑豪的形象出现,或用一截木棍击退坏人,或用竹筷捕获蝇虫,酷极了。我想说的是,高杉胡桃看上去很酷。
不知不觉轮到我了。我看着班主任的眼神,接收到了她的信号,慌忙站了起来。
“我叫松冈清澄,毕业于寝屋川某中。还没决定要加入哪个社团。”
说罢,我松了一口气。我早就决定不说多余的话,因为我不喜欢麻烦。我只想风平浪静地度过接下来三年的高中生活,别无他想。
“不过,因为我喜欢缝纫,可能会加入手工社。”
我感觉到教室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可能只是我的感觉而已。我只顾拼命地让自己镇定下来,无暇确认其他事情。
漫长的班会终于结束了,我解放了。我背上双肩包,身后传来了一声“啊”,听上去似乎很痛。
我回过头,只见坐在我后面的男生举着一只胳膊,嘴巴张得老大。他袖子上的扣子似乎被课桌边的金属配件钩到了,挂在垂下的线头上晃来晃去。
我快速看向他桌上的贴纸——“四十一号 宫多雄大”。做完自我介绍之后,我慌乱了一阵,因此不记得这位宫多说了些什么。
我从缝纫包里取出剪刀,帮他剪断了线头。我袖口的扣子金闪闪的,他的却黑乎乎的。
“这身校服是我哥哥穿过的。”宫多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缩着肩膀说道,“我哥哥大我四岁,之前也就读于这所高中。我妈说,如果我来这儿上学,就能穿哥哥的校服,所以要求我在这儿读高中。你是不是觉得很过分?”
“这样啊。”
我震惊的不是他竟然用这样的方式选择高中,而是他的“自来熟”。
走出教室,他跟在我身后喊我:“喂——喂——”然后喋喋不休地说着班主任很可爱啦,这所学校女生很少啦,初中时最好的朋友去了其他高中,所以他很无聊啦……大概把脑海中浮现出的事全部说了出来。虽然附和他很费劲,但是他的自说自话从某种意义上也让我得到了解脱。
“我走这边。”宫多手指的方向与我家正相反,“你有LINE(1)吗?”
“啊,嗯……”
交换联系方式对我来说非常困难,因为我不习惯。我为自己的迟钝感到羞愧,宫多却毫不在意地说着“明天开始请多指教”,并开朗地对我举起了手。他的门牙很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就像一个吉祥物。
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与家人之外的人成为LINE好友。不过,我和家人保持联系并不是因为彼此感情很好,只是有事的时候请求对方帮忙,例如“我可能要迟到了,你帮我拿菜来”或者“没有面包了”之类的。
我内心颇不平静地盯着新添加的宫多的头像(他抱着猫的自拍)看了一会儿,才迈出步子。
母亲没来参加我的入学仪式。我知道她不会来。她向来是工作优先的人,一直没怎么参加过我的学校活动。小学六年级时,我因猜拳落败,成了家校联合会的负责人,联合会的所有工作都是外婆做的。
如果没有外婆,我们大概活不下去——“我们”包括母亲。
今天外婆也很关心我:“要不我去参加你的入学仪式吧?”我想,既然已经上了高中,自己的事情尽量自己做,因此郑重地拒绝了她。
我其实不清楚在市政厅工作的母亲具体是做什么的。周围的人都说“佐津子真厉害”,果真如此吗?似乎是她离婚后独自工作并养育两个孩子的缘故。此外,还有诸如“从不抱怨”“工作很努力”的夸奖。总之,母亲是个优秀的人。
几年前,附近的小工厂被拆除了,之后重建了六栋独栋小楼。它们有同色的屋顶和外墙,大小一样,类似于娃娃屋。我偶尔会想象,如果从屋顶中间打开它们,会不会出现玩具床、玩具沙发以及穿着衣服的熊和兔子?我知道这样想很傻,然而一旦这梦幻的想象出现在脑海里,就很难轻易拂去。
我家位于那排“娃娃屋”前方,是一栋不起眼的木造二层小楼,没有围墙,也没有树篱。狭窄的庭院里种着两棵梅树,初夏时外婆会摘梅子做梅子糖浆。
大门两侧摆放着母亲和外婆随意买来的芦荟和发财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日照之类的影响,这些植物虽然没有被好好打理,但枝繁叶茂,长势惊人。
初中时,我上学不过要走十分钟。可到了高中却要花费两倍多的时间。新买的运动鞋走起路来有些累脚,都怪我,想着脚会很快长大,因此买了大一号的。
我的视线落在鞋上,这才发现鞋带松了。系鞋带的时候,一位和我穿着同样校服的同学和他身穿西装的母亲从我身旁经过。我听到他们说“中午吃什么?要不要点比萨”之类的话,突然感觉到了饥饿。突如其来的强烈食欲甚至让我有些焦虑。
据说我家的房子是外公建造的。他在我出生前不久去世了,我只看过他的照片。如果为我家的房子制作一份年谱,那么就会有泾渭分明的“外公活着时”和“我出生后”这两段时期,而横跨这两段时期的是“父亲居住的七年”。
父母离婚时,我刚一岁。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在外头见的人”。我不知道父母离婚的原因,只能从母亲多次提起的一些事中想象,譬如父亲曾在一天内花完了一个月的零用钱,因此激怒了母亲,被赶出家门,还有婴儿时期的我因为父亲没看顾好而从楼梯上摔下去之类的事。
黑田先生站在我家门口看着我,身上的黑色西装看上去像丧服。他面无表情地举起一只手,后背挺得太直,几乎是后仰的状态。作为男性,他似乎很在意自己过分娇小的体形,他的姿势如实地反映了这一心理。
顺便一提,黑田先生有些近视,眼神不太好,他不常笑并不是因为心情差,而是因为很久以前女友说他“笑起来很丑”,直到现在他还耿耿于怀。邻居大妈们不知道这件事,因此有段时间正儿八经地流传着这样的谣言——“一个面相不好的男人在松冈家进进出出”“大概是来讨债的”。实际上,黑田先生不是来讨钱的,而是来送钱的。
“黑田先生,我爸爸还好吗?”
“嗯,还是老样子。”
黑田先生就像浮游的水母一样,两只手挥来挥去。“你父亲一如既往地无法脚踏实地”——他似乎是这个意思。
“今天是入学仪式的日子,让我拍张照吧!”
还没等我回答,黑田先生就举起了手机,说:“笑一笑。”
“我不。”我伸出两根手指,面无表情地拍了照。
“笑一笑……什么啊?没意思。”黑田先生把刚拍的照片发给了我父亲,嘴里嘟囔着心中所想的事,自己却没有意识到。我觉得有点儿好笑,不过我什么也没说。
我检查了信箱,里面有寄给松冈文枝的账单——这是给外婆的,还有寄给松冈佐津子的直邮广告——这是给母亲的。我在手中将信件分类。里面没有给我和姐姐的。
“那就下个月再见了。”说罢,黑田先生就转身离去了。一阵风吹来,门前发财树的树叶摇晃着。
厨房里,外婆一边洗平底锅,一边哼歌——“和你喜欢的人,跳舞吧!”我不知道歌名,只知道她的心情不错。
餐桌上放着一盘炒面,上面蒙着一层保鲜膜。
“姐姐呢?”
“出门了。哦,对了,那盘是你的,是豪华版炒面哦。”
外婆一只手拿着洗碗海绵,抬了抬下巴,向我示意餐桌上的东西。
“哦。”我刚说完,肚子就叫了一声。
“什么豪华版呀,就是上面盖了一个煎蛋而已。”
外婆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我站在她身边,从冰箱里拿牛奶喝。我怔怔地盯着外婆满是泡沫的手,厨房里充斥着洗洁精的人造柠檬香气。
“你也上高中了呀?”
自从放了春假,外婆不知问了多少遍。外孙上高中这件事令她如此感慨吗?
洗完碗,外婆对正在使用微波炉的我说了句“一会儿见”,便进了自己的房间。
吃完炒面,我去了外婆的房间。只见矮几上放着外婆的针线盒,我感觉这个盖子上绣着手鞠花纹的盒子很久没见过了。
“哦,真罕见啊。”
“我只是锁一下裙边。”
我吃着小馒头,外婆坐在我身旁缝纫——这是我最初的记忆,大概是我两三岁时的事。外婆的膝头摊着许多要缝合的布头,色彩杂乱,却又奇妙地和谐。直到我长大了一些,才知道这叫拼布工艺。外婆说,在母亲和姐姐小的时候,她还给她们缝制过连衣裙和半裙,因为她们想穿的衣服市面上没有。市面上没有,就自己做——我喜欢外婆的这种思考方式。
她有段时间一个劲儿地缝制泰迪熊玩偶,有段时间专注于刺绣。在旁边看的我伸出手说“我想试试”,于是外婆便耐心地教我拿针的方法。自那以后,我就沉浸在缝制布头的快乐之中,就像组装塑料玩具一样。我渐渐记住了各式刺绣的针法,如同攻克游戏关卡。
然而,教给我手工乐趣的外婆近五年来很少拿起针线,似乎是因为眼花和肩痛。
不过,直到现在仍没变的是,我会在外婆的房间里缝纫。这里有齐全的工具和书籍,我有不懂的地方,外婆还会教我。
“佐津子让我帮她锁裙边。”
母亲讨厌缝纫,也懒得做饭。不过她有洁癖,会认真地打扫房间。
姐姐也有洁癖,对清洗要求十分苛刻。就因为我三年前唯一一次在晾毛巾前没有把褶子拍平,直到现在她都挖苦我晾衣物的方式太糙。
因此,我们家的家务分担很自然地变成了我和外婆做饭、母亲打扫、姐姐洗衣服。不过,洗衣服可能很快就要成为需要各自完成的工作了。
姐姐要结婚了,秋天就会搬出去。一想到这件事,仿佛有一阵轻风拂过我的心头——那种心情不同于寂寞,而是类似于附近的小工厂被拆除后,看到熟悉的风景突然缺了一块时的怅然。
外婆把母亲的半裙铺在矮几上,我把上好刺绣绷架的手帕也放在那里。“好了,开始吧!”说罢,我施了一礼,开始数针数。针垫上有两根缝纫针、三根刺绣针、六根大头针。开始时一定要数针数,结束时也一样,外婆严格地教过我。接下来就是沿着图样将针扎进手帕里。
“高中生活怎么样?”
我帮小声嘟囔着看不见针眼的外婆穿了线,答道:“没什么特别的。可能会加入手工社。”
“手工社里都是女生吧?”
初中时,我曾被班上最会打扮的女生模仿。“喂,松冈,像不像你?”她做了个用手托着脸颊的动作。
在此之前,我被女生们称为“女子力过强的男生”。原因有两个,一是我在烹饪课上切菜的手法娴熟,二是我随身携带缝纫包。
后来,我又被问“你想当女生吗?”“你喜欢男生吗?”等问题,真是太蠢了。将烹饪和缝纫等技能与性取向挂钩,真是荒谬。假设果真如此,那又怎么样呢?无论是“这样”还是“那样”,都与旁人无关。我的大脑因为惊讶和愤怒而全速运转,可在其他人看来我始终保持沉默。
自那以后,我虽然没被欺负过,但这个场景总是会浮现在脑海里。家人都认为我没有朋友。
“在学校里能交到朋友就好了,是吧,小清?”
母亲让我放弃做手工,她似乎希望我多运动。她多次对我说,不管我做什么运动,只希望我能和朋友们一起在社团活动中迸发激情、嬉戏玩闹。接着加上一句——“像普通的男生那样”。
我认为母亲所说的“普通的男生”只存在于电视剧或漫画里。
外婆当然不会让我放弃做手工,可她希望我交朋友的热情不逊于母亲。我甚至对此产生了“不愧是母女俩”这种奇妙的敬佩之情。
“对了,今天我和后排的同学说话了。”我小声说道。
外婆的表情像被阳光照射似的突然明朗起来。
“还交换了联系方式。”
“哎呀!哎呀!”外婆说着,身体稍微靠近了。我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真好呀,小清!真的吗?真的太好了呀!”
她苍白干枯的手放在膝头,看那架势似乎要去做红豆饭(2)。原来我让她这么担心吗?没有朋友是个大问题吗?看来我必须和宫多好好相处——不是“想要”,而是“绝对”“必须”。
外婆哼着歌,又开始锁裙边,我也重新拿起了针线。一针、两针……我喜欢缝纫时的宁静时光。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像一个乱七八糟、被人穿着鞋踩来踩去的房间,可在我慢慢缝纫的时候,这个房间被一点儿一点儿地打扫干净了,四处散落的愤怒和悲伤得到了安抚,脏兮兮的地板也被擦拭干净了。感觉快乐的时候,缝纫又为这个房间建造了新的门窗。打开窗户,阳光照射进来,吹来一阵舒服的风。门外是一片我从未见过的景色。
“小清在刺绣的时候最开心。”
“嗯。”
我在外婆的教导下尝试了许多事,可唯独对刺绣有别样的感情。即使是绣同一个图案,如果所用布料、线的颜色及种类,或针法不同,就会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
原本是线,反复穿刺之后变成面,接着渐渐有了形状,这个过程让我很兴奋。而且,刺绣不同于染色和印花,只有将线根根叠加,才会产生独特的色彩和质感。这个过程非常迷人,令我沉醉其中。
外婆看着我手中的手帕,小声说:“是猫呀。”最近我沉迷于绣直径两厘米左右的猫脸,已经在五块手帕上绣了白猫或黑猫的图案。
“猫鼻子下面紧绷绷的部分绣得非常好。”
不愧是外婆!她很懂我!母亲和姐姐都不喜欢手工,不管看到什么和手工有关的事都反应冷淡。“是吧?小小的,很可爱!”不用照镜子我也能感觉到自己在抿着嘴笑。
绣累了,我就去翻外婆的书柜。我拿起一本名叫《贵妇人礼服设计》的书,外婆扑哧一声笑了。
“你真喜欢那本书啊,以前不是看过吗?”
“因为很有趣啊!这些装饰很繁复。您看这个荷叶边!”
洛可可时代那种用裙撑撑起来的礼服穿上后想必会行动不便。即便如此,袖口和裙摆处还是会缝上荷叶边和蕾丝,再配上精致奢华的刺绣,完全忽视了舒适感和实用性。无论怎么想,那都是一种夸张的审美。每翻一页,我的好奇心之芽就会以自己无法控制的速度生长一寸。
“你想穿吗?”
听了外婆的询问,我立刻摇了摇头。束紧的腰部、大开领——全都是为拥有柔美线条的身体而准备的。对我笔直、坚硬的身体来说,有更合适的衣服。
“我想做做看。”
我想知道用什么纸样,如果可以,我还想拆开刺绣部分,亲眼看看那些丝线是如何叠加在一起的。
“小清,你要做礼服吗?果然很像你爸爸。”
说罢,她慌忙用手捂住了嘴。在这个家里,“像爸爸”是一句禁语,母亲会因此心情变差。即使母亲现在不在场,也最好不要说出来。我装作没听见,继续翻书。
“今天晚饭做什么好呢?”
听到外婆这么说,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快到下午五点了。
“有厚炸豆腐。做豆腐怎么样?”
“蔬菜室里有包菜,还有新洋葱,都切了行吗?”
“用清汤煮包菜、新洋葱和培根,再用面包机把厚炸豆腐烤脆。冰箱里不是还有冷冻的豆饭吗?拿出来就好了。”
我一边和外婆商量晚饭的食谱,一边走向厨房。
在厨房里洗蔬菜的时候,我嘴里嘟囔着“女子力”。我不懂什么叫“像女生”和“像男生”。我不由得想,有这么麻烦吗?擅长烹饪、缝纫不应该不论性别地称为“生活力”吗?不应该和擅长机械、处理数字同属于“生活力”吗?每个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靠“生活力”生存下去,这样不行吗?
玄关处传来了声响。“我回来了!”一股香气抢先飘进了厨房。“我买了炸鸡块!小清,你喜欢吧?”母亲的声音中夹杂着卫生间的流水声。
只听咚的一声,我循声看向放在桌上的纸袋,里面的炸鸡块分量令人难以置信。
“有一整只鸡那么多。”
“别提整鸡嘛,搞得我没食欲啦。”
母亲皱着眉打开冰箱。她平时常常教育我不能乱花钱,她自己却做不到,虽然算不上大手大脚。
“入学仪式顺利吗?”
“嗯,钱都交了。”
母亲以学杂费的名义交给我的现金比我模糊的想象数额多得多。我选了公立高中,本想着可以减轻经济负担,可是人们常说的“公立学校便宜”终究只是相较于私立学校而已。
母亲常说供我上大学的钱还是有的,不过我非常清楚家里并不富裕。母亲追求的是社会平均生活水平。我上初中时,她给我买我没有主动索要的手机一定也是因为这个。
姐姐高中毕业后就在课外辅导机构工作至今。我也打算不上大学,高中毕业就去工作。别说高中毕业,我甚至想马上去做兼职。那样一来,我就能买更多布料和丝线。虽然母亲说需要钱的时候就告诉她,但那只针对买习题集和像普通男生那样和同学玩耍的时候。“我要去手工店,给我钱”,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
我在餐桌前摆盘子时,姐姐回来了。一走进起居室,她就一屁股坐下了。她的后背晃来晃去,像水草一样。
“你呀,快去洗手!手!”
“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洗手!漱口!”母亲像训斥小孩子一样,严厉地用食指指着姐姐。
“好,我知道了。”姐姐嘴上迅速应着,身体却异常缓慢地向卫生间移动。我目送着姐姐的背影,往碗里盛米饭。
“结婚可真累啊。”
姐姐似乎懒得拿筷子,又叹了口气。她说刚去看了举办婚礼的场地。她正在筹划一场餐厅婚礼,可要决定的事项太多,光是听别人介绍就筋疲力尽。
“为什么要在餐厅举办呢?”
“那样比较省钱。”
确实是精打细算的姐姐的风格。她在入职前根本不化妆,打工赚的钱也都存了起来,无论外表还是行为都和华丽毫无关联。即使现在在课外辅导机构工作,她也只是每天穿像制服一样的深蓝色或灰色的西装套装去上班,身体稍有不适的时候也不请假。
也许她不是精打细算,只是胆小罢了,毕竟她的口头禅是“我做不到”。刺激的游乐设施、蹦极、红色的口红、华丽的美甲……她统一以“做不到”为由拒绝。她似乎想拼命远离任何稍微偏离日常生活的事物。
起初姐姐拒绝举办婚礼,但她未婚夫的母亲恳切地拜托她,无奈之下才决定举办。在解释这件事时,姐姐多次提到了“麻烦”“面子”等词语。
“请帖之类的,我还想自己做呢……不过绀野先生擅长操作电脑,他说由他来做。”
每次姐姐说“绀野先生”的时候,我都感到奇怪。在未婚夫的姓氏后加上“先生”二字实在见外。在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候,她会用昵称称呼对方或者调情吗?我嘴里塞满了炸鸡块,不太愿意想象和绀野先生调情的姐姐的样子。
“小清,你把杯子放在那儿,肯定会掉下去。”
母亲注视着我的手。我不情不愿地把杯子往里推了推。如果杯子真的掉下去了,她一定会得意地说:“你看吧!我就说吧!”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来了。
除了“我就说吧”,母亲还常说“算了吧”。如果你问“要不要去便利店”,她就回答“算了吧,看起来要下雨”;如果你问“要不要吃零食”,她就回答“算了吧,马上要吃饭了”……只要问她,就会重复这样的对话。
“别在餐厅办,婚庆公司那种一条龙服务不是更轻松吗?”如果把自己准备花费的工夫算进去,一条龙服务也没有那么贵——母亲的主张大致是这样。“比方说那个场地,就那个……”
听到母亲说的场地名,姐姐的脑袋前后左右地摇晃着,仿佛被恶灵附身了。外婆看到后惊恐地放下了筷子。
“我之前去看了,那里不行。”
耀眼夺目的白色小教堂、粉玫瑰做成的心形烛台、宛如公主裙一样亮闪闪又轻飘飘的华丽婚纱,还有用心形气球装饰婚纱照等亮闪闪的舞台效果……她说,绝对接受不了。
“亮闪闪的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可是新娘呀!”
“太羞耻了,我接受不了。而且没有一件我能穿的婚纱。”
宛如公主裙一样亮闪闪、轻飘飘的婚纱到底哪里令她无法接受呢?我完全不懂羞耻是什么样的感觉。这样的婚纱配上白皙、纤细的姐姐一定合适极了!适合自己的装扮到底哪里令人羞耻呢?
“我想做做看。”刚才我对外婆说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中。如果没有姐姐能穿的婚纱,那么我做一件不就行了吗?
“哪里有那种朴素一些的……”
我迅速咽下口中的米饭,叫了一声:“姐姐!”甚至因为太过焦急而破了音,“要不我给你做一件婚纱吧?不是那种亮闪闪、轻飘飘的。”
“啊?”姐姐上半身往后仰的时候,膝盖撞到了桌板。受到她动作的冲击,我碗里的味噌汤狠狠地晃动了一下。“怎么了,这么没规矩?”母亲皱着眉说。
“这样可以吗?”
我虽然没有缝制婚纱的经验,不过感觉和在家政课上缝制围裙、睡衣没什么不同。选好样子,按照步骤缝制,应该能做出来。
“外婆,我们做做看吧!”
“啊?我也做?”外婆一脸惊讶地双臂抱胸。
“您不是给妈妈和姐姐缝制过连衣裙和半裙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算了吧。”母亲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又是‘算了吧’。为什么?”
母亲的表情更阴沉了:“如果穿着业余的人做的婚纱举行婚礼,那水青就太可怜了,不体面。”
“哪有?这有什么不体面的……”
姐姐小心翼翼地一会儿看向我,一会儿看向母亲。
“你来做婚纱,怎么可能呢?算了吧。”
“为什么?为什么您认定我不行?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还是算了吧。本来,本来……那种事……”
我等着“那种事”之后的话,母亲却陷入了沉默。
那种事,“和你父亲一样做那种事”——她想说的一定是这句话。
我生气地放下筷子,筷子尖儿碰到了盘子,发出了令人不悦的响声。
他变矮了。
我看着手扶低矮的栅栏俯瞰河流的父亲的背影,惊讶于他的矮小。和老师以及同学们的父亲相比,我父亲显得格外年轻。在我心里,他的个子还算高,但总觉得从去年开始他变矮了。
“爸爸,您是不是变矮了?”
“是你长高了。”
我和他并肩站着,脸几乎同一高度。
“你很快就会超过我。”
显得年轻并不是优点,至少对父亲来说是这样的,因为他看起来极其不可靠。
每隔几个月,他就会这样把我叫出来。当他无法满足于黑田先生每个月发给他的照片时,他就会来见我。他应该也想见姐姐,无奈姐姐拒绝了,因此一直没见到她。
姐姐说过,不是无法原谅他,也不是恨他,只是觉得麻烦。
确实很麻烦,每次母亲知道我见过父亲,总是有点儿不高兴。有点儿不高兴又会带来更多怨言。
虽说是和父亲见面,但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漫无目的地走路,聊些鸡皮蒜皮的小事而已。他很少带我去吃东西,更别说给我零用钱了。“我没有钱。”他毫不愧疚地说。据说他的工资每个月不知不觉就花光了。
他认真地对我说:“我的钱包里可能住着一个小人儿,会带着纸币和硬币出去玩耍。”我真的很担心他,不过他说他只是开玩笑。因为太无趣了,我甚至没意识到那是玩笑。
一列红色的特快列车从高架桥上驶过。星期日下午,开往京都的电车上乘客满登登的。
我的视线落在水面上,只见一个黑影嗖地游走了。可能是鲤鱼。水面过于刺眼,我看不清楚。姐姐说她在这条河里见过海狸,我还没见过。河边的小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一个推着手推车的老婆婆慢悠悠地走过去了。
以前母亲在看介绍南方小岛生活的电视节目时说:“在这种悠闲的地方生活可能也不错。”可我觉得现在居住的街区已经够悠闲了,我总想打哈欠。
“小清,水青要结婚了?”
父亲一边从口袋里翻出薄荷糖罐,一边生涩地说出了姐姐的名字。我盯着他,沉默地看了一阵子。他把一颗薄荷糖倒在手心里——这个简单的动作为什么费了那么多工夫?他的手肘撞到了栅栏,薄荷糖撒了一地。“啊呀!”他发出了惨兮兮的声音。
“结婚对象怎么样?”
“怎么说呢……就是一个普通的好人。”
“一个普通的好人”,我知道这不是赞美,可我只能这么形容。我总不能说“跟父亲您完全相反”吧。
外婆评价绀野先生就像“身穿衣服的善良的化身”。母亲似乎非常喜欢他的踏实,罕见地对姐姐说绝对不能放手。
姐姐选择了“身穿衣服的善良的化身”作为结婚对象,她或许是正确的。正确意味着不会让母亲皱眉——选择正确的结婚对象,正确地生育,正确地养育孩子,正确地老去。
姐姐真厉害。这不是讽刺,我发自内心地这样想。走母亲所说的“正常地就业、正常地结婚、组建正常的家庭”之路并不如她想的那样简单。我连正常地交朋友都做不到。
“是吗?是个好人吗?”
我看着父亲小声嘟囔的侧脸,有点儿不忍,只好移开视线。
我五岁时,父亲来过家里一次。那是在圣诞节前夕。
“我绝对不穿!”
姐姐这样说着,把父亲带来的称为“圣诞礼物”的连衣裙扔在地上。落在地上之前,轻飘飘的布料改变了形状,有一种奇妙的美感。那条连衣裙应该是父亲缝制的。
之后父亲再也没来过,取而代之的是每个月都来的黑田先生。
“爸爸,做衣服很费劲吗?”
父亲似乎有些困惑地用食指挠了挠眉毛。
“你爸爸曾经很厉害。”我至今仍记得黑田先生说过的这句话。“曾经很厉害”,终究是过去时。“在你们出生之前,你爸爸做了一件又一件令人惊讶的很酷的衣服。”
很大的白色花瓣和叶子从河流上游漂过来了。我不知道那朵花的名字。外婆教过我一个美丽的词语——花筏(3)。除了樱花,“花筏”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其他花吗?
“我要和外婆一起缝制姐姐的婚纱。”
“咦?”父亲的声音有些雀跃,“小清那么感兴趣吗?”
姐姐还没同意。外婆虽然说“既然你那么说了,我不会不帮你”,可我知道她绝不是因为想做。母亲明确地表示反对,然而,然而,然而……
“你想过将来学服装设计吗?”
如果是母亲,她一定会在听我回答之前斩钉截铁地说:“算了吧。”可是父亲两眼放光地问道:“设计师?打样师?或者造型师?”
“我还没考虑那么多。”
“不管怎样,梦想应该大一点儿。”
我盯着父亲微笑的侧脸。“梦想应该大一点儿”,这不是成功人士会说的话吗?
“……算了,我做不到。”
我想知道,怀着成为设计师并建立自己的品牌这一目标,从和歌山的小镇来到大阪的服装设计学校学习,父亲的“大梦想”究竟在哪里破灭了,又是在哪个瞬间觉得自己“做不到”的。是在学校选拔特别优秀的学生去巴黎留学而他落选的时候?还是在本该做设计师的他被大阪的一家服装公司聘为销售人员的时候?或者是让母亲怀孕并结婚的时候?姐姐出生后、我出生后,他是怎么想的?是否后悔被世间的“正常”和“正确”所裹挟?
如果没有和母亲结婚,如果姐姐和我没有出生,他的梦想可能会实现——他也许这样想过,也许时至今日依然这样认为。如果没有我们,是不是会更好?——多次被我咽下的话语又一次涌到嘴边。要是再次咽下,就太苦了。
父亲说了些什么,可他的声音被电车驶过的轰鸣声盖住了,我没听清。河里的鱼扑通一声跳了起来。
扔在地板上的连衣裙是淡淡的水蓝色的,腰间系着同一种布料制成的蝴蝶结。我清楚地记得父亲送衣服给姐姐的事,却不记得他送过我什么。那条连衣裙后来怎么样了?当时父亲有什么反应?我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洗完澡正在吹头发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我和姐姐在镜子里对视了一眼。可能是工作太忙了,姐姐扎好的头发乱糟糟的。
“你回来了。要洗手吗?”
在不够宽敞的洗手池前,我们并肩站着。
“姐姐,当年爸爸做的那条连衣裙后来怎么样了?”
满手泡沫的姐姐“咦”了一声,皱起了眉:“干吗突然问这个?”
她沉默了一会儿,于是我重新打开了吹风机。镜子里姐姐的嘴唇在动,但我听不清楚。
“什么?”
“婚纱。你能给我做一件吗?我想要朴素的款式,不是那种亮闪闪、轻飘飘的。”姐姐一口气说完,松了口气。她一直在用力搓洗满是泡沫的双手,没有看我。
“啊……嗯。嗯,当然。”我佯装平静,嘴角却不听使唤。我要缝制婚纱,用自己的双手。我在书上反复看到的那些华丽的蕾丝、刺绣、裙撑撑起来的大裙摆……陆续像花一样在我的脑海中绽放。
“那就拜托你了。”姐姐打开水龙头,水喷涌而出,打湿了她的衣袖,一直溅到肘部附近。
午休时分,同学们在教室里将若干张课桌拼成一座座“岛”。有的“岛”很大,甚至让人想称之为“大陆”。初中时,学校统一供餐,而高中不一样,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关系好的同学一起拼桌吃饭。
入学仪式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我在讲台附近一个由三张课桌拼成的“岛”上,和以宫多为中心的同学们组成了五人组。
宫多他们热烈地聊着一款我不知道的手机游戏,好像叫作猫咪什么的,据说里面有很多猫咪角色上场战斗(4)。我不玩游戏,因此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从刚才起,我就完全无法加入他们的对话。听到的都是什么“氪金”“登录”“奖励”之类的词,后来我甚至不再搭腔。
我想起了外婆的脸庞,于是又努力地想跟上他们的话题。因为没朋友不是一件好事,会让家人担心。
“对了,松冈……”
宫多刚说到一半,我就听不到了,因为高杉胡桃突然进入了我的视野。
她所在的地方如果放在世界地图中,就是一座沙子大小的孤岛,而她就在那里。她用筷子夹起鸡蛋卷放进口中,两颊鼓得老高,泰然自若地品尝着鸡蛋卷的味道。看到她的表情,我突然开口道:“抱歉。”
“咦?”
“抱歉。我想看书,先回座位了。”
我背对着张大嘴巴表示惊讶的宫多他们,离开了。
我翻开从图书室借来的一本收集了世界各国民族服饰刺绣的书。我不认为宫多他们会对这本书感兴趣,也不期待他们理解。实际上,那本厚厚的《明治刺绣绘画名品集》也很好,可惜图书室禁止借出。我凝视着图片上丝线的叠加方式,这里是这样、这样……手指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动了起来。
我不经意间抬起头来,只见附近几个同学正看着我。某个男女混合四人组中的一个成员模仿着我的手势,咯咯地笑着。
“怎么了?”
我发出了自己意想不到的高亢声音,我知道其他“岛”的同学也注意到了,都朝我看了过来,包括宫多他们。可眼下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
那个同学似乎没有料到会被我喊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旁的男生表情僵硬地回答:“啊?什么怎么了?”
“不对,应该问的人是我。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啊,是吧?”
“嗯。”
他们互相帮腔,移开了视线。教室里又恢复了嘈杂,远处的窃窃私语和窃笑声掠过我耳边。
刚走出校门,我就听到有人喊我“小清”。我回过头,一阵劲风刮过。
“小清。”高杉胡桃像小学低年级时那样喊着我的名字。当时我也亲切地喊她“胡桃”。可随着年级升高,我们聊天的机会减少了,以至于我现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
“高杉同学?胡桃同学?我该怎么称呼你?”
“都行。”
她姓高杉,因此有段时间课外辅导机构的同学们喊她“晋作”(5)。她不喜欢那个称呼,所以只要不叫她“晋作”,她似乎都无所谓。
“你讨厌高杉晋作吗?”
“倒是不讨厌,只是想活得久一点儿。”
“原来如此。那就……胡桃同学。”
走着走着,操场上棒球队和足球队的声音越来越远了。今天的世界看起来蒙了一层黄色,远处的山若隐若现。春天总是如此,万物的轮廓都会变得模糊。
“别太在意山田他们。”
“山田是谁?”
听了她的话,我才知道模仿我的手势并且窃笑的人姓山田。
“他之前和我们上同一所初中。”
“不记得。”
人们常说个性很重要,可是大概没有比学校更不尊重和发展个性的地方了。好比那不勒斯獒犬或者博美犬混在柴犬群中——群体中会被褒扬的“个性”仅限于这种范畴而已。如果鸭子混入了狗群,那可就麻烦了。而这只鸭子混进鸭群时是一只分辨不出的普通鸭子。即使是这种程度的“个性”,在学校里也会被人取笑,被人窃笑着模仿。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关心。”说罢,我看向她。可她不见了。只见她在我身后几米处蹲着,手里拿着一块灰色的石头,正在认真地观察。
“你在干吗?”
“嗯,石头。”
完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记得她在开学那天说过“喜欢石头”,可没想到她会捡路边的石头。
“你总是在放学路上捡石头吗?”
“不总是,基本上周末出去捡。去河边或山上。”
“周末?专程去吗?”
“我会用锉刀打磨石头,直到它变得滑溜溜、有光泽。”
她说她放学后的时间都用来打磨石头。说到“真的会变得很漂亮”的时候,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像饭团的三角形石头给我看,确实打磨得很好看。她说可以摸摸看,于是我伸出了手,指尖感受到了光滑的触感。
“刚才捡的石头你也会打磨吗?”
胡桃思考了一下,回答:“这一块应该不会。”
“有的石头不想被打磨。这块石头说了,它不想变得滑溜溜、有光泽。”
石头有石头的意识。她认真地说了这样一句拗口的话。
我没听懂,便问她:“你理解石头的意识吗?”
“我一直都想理解。而且,也不是说不光滑就不漂亮,对吧?粗粝硌手的石头也有它们独特的美。我得尊重它们。”
“再见。”她的道别突如其来,我没来得及回应。我以为她生气了,瞬间有些着急。
“小清,你要直走吧?我走这边。”
我沿着河边的小路走了一步,回头看她。只见她大步向前走去,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书包在移动。
无论是打磨石头的乐趣,还是石头的意识,我都不太明白。虽然不明白,可还是觉得很有趣,因为接触了不了解的事物。比起和兴趣相投者互相说“我懂!我懂!”,我更喜欢这样。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宫多给我发了信息。
“中午你生气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不!我差点儿喊出来。宫多没做错什么,只是我那时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在假装开心而已。
我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忘记带教科书时,因为没有可以随便借书的对象,所以心有不安。一个人吃便当的时候会感到孤独。可是,如果为了掩饰孤独而装作讨厌自己喜欢的事或装作喜欢自己讨厌的事,就会更加孤独。
追求自己喜欢的事会感到幸福,也会非常痛苦,我能耐得住吗?我打字的手指抖得很厉害。
“不是的,我当时真的只是想看书,一本关于刺绣的书。”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手帕,将外婆夸奖过的猫咪刺绣图案拍下来发给他。他很快就读了信息。
“就像这样,刺绣是我的爱好。我对游戏真的不感兴趣,只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抱歉。”
我把手机放进口袋里。走了几步,手机又响了。
“咦?太漂亮了吧!松冈,你好厉害!”
我反复地读这条信息。我从不期待被人理解。为什么我会这样想呢?因为之前遇到的人都不理解我。不过,宫多又不是他们。
不知什么时候,鞋带松开了。我蹲下身去,河里的鱼啪的一声跳了起来。水纹不断扩散开来,阳光照耀下的水面被风吹起了涟漪。耀眼的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眼,眼泪渐渐流了出来。
一些闪亮、摇曳的事物就算看得见,也会因为无形而无法触碰,更无法捧起来保存。太阳一旦被云彩遮住就会看不见。我知道它正因如此才格外美丽。我想,如果能在布上将其再现就好了!那样一来,就能用手指触碰、确认,还能穿在身上。我想做这样的衣服,想让人穿上这样的衣服,尤其是对一切敬而远之、嘴上说着“做不到”的姐姐。闪亮、摇曳的事物正因为无法触碰,所以没有必要放弃,绝对不是“做不到”。
使用哪种布料、剪裁成什么样式、装饰什么饰品——我一开始思考,便无法平静下来。
还有,明天去学校的话,我要请宫多告诉我那个猫咪什么的游戏的事。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没必要装作喜欢,然而我不了解宫多,也从没想过去了解他。
我重新系好鞋带,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