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书名:呐喊无声 作者:(美)蒂芙尼.麦克丹尼尔 & 王金冉 本章字数:7982 下载APP
“那里要有哀号和切齿。”
——《马太福音》8:12
一个在刀锋下长大的女孩,必须学会承受它的锋利。尽管受伤、流血,甚至伤痕累累,但不知何故,那女孩的美丽不会因此而磨灭。她的膝盖依旧健康,足以应付她每周六拿着海绵擦拭厨房地板的劳作。女孩啊,你要么迷失,要么找到自我。这些抉择相互争论个不停,一直到永远。永远?不过是纠缠的誓言、破碎的圆环、紫红色的天穹。如果我们把它放到大地上,永远是绵延不绝的山峦,是俄亥俄州的一个村落,在这里,所有的蛇都知道天使是如何失去翅膀的。
我记得那里热烈的爱与奉献,正如我记得那里的暴力。当我闭上眼睛,我能看见春天在谷仓周围生长的石灰绿色的三叶草,野狗正驱赶着我们的耐心和温柔。时间不会一成不变,所以我们赋予时间另一个美丽的名字,以便我们随身携带,记住我们来自何方。我家里有八个孩子,然而不止一个孩子会不出意料地将生命留在童年的岁月里。一些人怪罪上帝索取得太少,另一些人则怪罪魔鬼留下得太多。在上帝和魔鬼之间,我的家族树顽强地生长着,哪怕树根腐烂,树枝残破,树叶爬满真菌。
“它变得既闻起来苦涩,又手感粗糙。”父亲总会这样说后院的红针栎树,“因为它不相信光明。”
我的父亲生于一九○九年四月七日,诞生在肯塔基州一片位于屠宰场下风口的高粱地里。也正因为屠宰场的存在,这里的空气弥漫着血腥和死亡的味道。我曾想象过人们都盯着那个刚诞生的小家伙,仿佛他是血与死亡的孩子。
“我的孩子需要在河里施洗。”我的奶奶看着父亲伸向她的小手说道。
我的奶奶和爷爷都是切罗基人的后代。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认为自己身为一名切罗基人,意味着我与月亮息息相关,就像月亮散发出的一道银色光束。
“切——罗——基。阿——努——达——狄——思——狄(1)。”
追溯先祖的血脉,我们属于红漆氏族。这个切罗基氏族曾负责制作一种特殊的红漆,用于神圣仪式和战争。
“我们的氏族是创造者,”父亲对我说,“也是导师。我们的先辈讲述生与死,讲述点燃一切的神圣之火。我们的族人是这些知识的传承者。记住这一点,贝蒂,也记住去学习如何制作红漆和讲述圣火。”
红漆氏族以医者和药师闻名,据说他们将药物“画”在病人身上。我的父亲以他自己的方式,延续着这种传统。
“你爸爸是个巫医!”有人会在学校嘲笑我,把羽毛丢在我的脸上。他们以为这样做会让我放弃对父亲的爱,但我爱他更甚。
“切——罗——基。阿——努——达——狄——思——狄。”
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父亲总是讲起我们的祖先,确保我们不会忘记他们。
“我们的土地曾经有这么辽阔。”他会一边将双手伸向身体两侧,一边说起东部的领土,在切罗基人被强制迁移到俄克拉何马州之前,那片土地曾经属于切罗基人。
那些不愿意远走他乡前往俄克拉何马州的祖先想选择归隐山野。但他们仍被告知,如果要留下来,他们就必须按照白人定居者的方式生活。统治者通过制定当地的法律,要求切罗基人必须学习“文明”,否则他们将会被驱逐出自己的家园。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说白人的英语,皈依白人的宗教。他们被告知,耶稣也为他们而受难。
皈依基督教前,切罗基是母系社会。女人是一家之主,但基督教让男人做主人。在这种转变下,女性被剥夺了曾经拥有和耕耘过的土地。她们不得不系上围裙,走进厨房,被训导这就是她们的归宿。切罗基男性一直是猎人,如今也被要求耕种土地。切罗基人的传统已经被连根拔起,就连男女平等的性别角色也不复存在。
在纺车和犁之间,切罗基人为争取他们的文化传承而战,但传统在逐渐被淡忘。我的父亲尽他最大的努力让我们的血统传承下去。他尊重祖先留下的智慧,比如如何用南瓜的叶和茎制作汤匙,以及何时播种玉米。
“野醋栗长叶子的时候开始播种玉米。”父亲会说,“因为野醋栗最先从冬眠中睁开眼睛,告诉我们大地已经足够温暖了。大自然会对我们说话,我们只需要记住如何去倾听它的声音。”
我父亲的灵魂来自另一个时代。在那个时代,居住着一些懂得倾听和尊重大地的部落。父亲的内心对土地满怀敬意,慢慢成为我所见过的最伟大的人。我因此而爱他,但又不止于此。我爱他,是因为他热衷于栽种紫罗兰花,却从来不记得它们是紫色。我爱他,是因为他每年在独立日的时候,总是要把头发修剪得像顶歪倒的帽子。我爱他,是因为他会在我们生病咳嗽的时候,为我们举起一束光。
“你们看到那些细菌了吗?”他一边用光束照亮我们之间的空气一边问,“它们在拉小提琴。你们的咳嗽就是它们演奏的曲子。”
借由他的故事,我得以在太阳上跳华尔兹,而双脚却毫发无伤。
我的父亲注定会成为一名好父亲。而且,即使他和母亲有许多矛盾,他也注定会成为一名好丈夫。我的父母是在俄亥俄州乔伊尤格市的一处墓地相遇的。那天乌云密布,父亲没有穿衬衫。他将它提在手上当作袋子,里面装着像吸烟者的肺一样的蘑菇。当他在搜寻更多蘑菇时,他看到了那个女孩,也就是我的母亲。她坐在一张被子上。这张被子显然出自一个还在学习针线活儿的女孩之手。针脚间隔不均,将两种不同的奶油色布片歪歪扭扭地拼凑起来。被子的中间缝着一棵用零碎的印花布片做成的“树”。她就坐在这棵“树”上,面对一个内战无名士兵的墓碑吃着苹果。
多么奇怪的女孩啊,父亲想,坐在墓地里,嚼着一个苹果,身下有那么多的死人。
“打扰了,小姐。你在附近见过这种蘑菇吗?”他打开自己的衬衫。母亲朝里面的蘑菇瞥了一眼,然后抬头注视他的脸,摇了摇头。
“小姐,你吃过这种蘑菇吗?”父亲又问道,“用黄油炸,特别美味。”
她一句话也没说,于是父亲继续搭讪。他可能觉得母亲应该是个健谈的女孩。
我父亲讲道:“我打赌你是某种濒危语言的传承者。”“那名士兵是你的族人吗?”他指着墓碑问她。
“怎么可能?”母亲终于开口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她用手指了指墓碑,“无名士兵……你认识字吧?”她的语气比她自己想的还要刻薄。
有那么一会儿,我的父亲不想再理睬她了,但他内心的一个声音告诉他要留下来陪她,于是他在被子旁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父亲后仰着望向天空,聊起天上马上就要下雨了。他拿出一朵蘑菇,把它缠绕在自己修长的手指上。
“它们多丑啊,不是吗?”母亲皱紧眉头。
“它们很美,”父亲感觉蘑菇受到了冒犯,“人们称它们为‘死亡号角’。这就是为什么它们在墓地长得如此茂盛。”
他把蘑菇较细的那头对准嘴巴,发出号角的声音。
“嘟嘟嗒嘟,”父亲笑了,“它们不只美丽,也是天然的良药,对各种疾病都有药效。也许有一天我可以为你炸一些,甚至可以为你种上一亩,全都属于你。”
“我不想要蘑菇。”母亲做了个鬼脸,“不过,我想要柠檬,想要一整个林子那么多。”
“你很喜欢柠檬吗?”父亲问。
母亲点了点头。
“我喜欢它们的黄色,”她说,“这样的黄色让人开心。”
母亲与他四目相对,很快又将目光挪开。猜想到她的心思,父亲也把目光转向手中的蘑菇。他研究着它,用手指抚摸皱巴巴的菌褶,母亲这才慢慢将视线放回到他身上。父亲是个高大瘦削的男人,让她想起了每年夏天都会爬到窗户玻璃上的竹节虫。那条沾满泥泞的裤子对父亲来说太大了,靠着一根磨损的皮带系在细瘦的腰间,才能勉强将裤子绑在身上。
父亲的胸口很干净,不长胸毛,这令母亲感到诧异。她已经习惯了外公那健壮胸膛上卷曲粗糙的体毛,抚摸起来就像是握住细细的铁丝线。外公的身影从她的脑海中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又黑又厚的头发两侧剪得很短,顶部留得很长,发丝打着卷甚至能够垂到她的手上。
“爸爸不会同意的。”她自言自语道。
母亲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一定来自女人当家做主的家庭。因为他坐在被子的外面而不是上面。她能从他身上看到他的母亲和外婆的影子,那些女人都在他棕色的眼睛里。她相信这男人能把女人放在如此亲密的位置。
最让她无法忽视的是他的肤色。
不是黑人,母亲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人那样想着,也不是白人——那群同样危险的家伙。
她垂下双眼,盯着父亲赤裸的双脚。这是一双在丛林中行走、在河里濯洗的脚。
“他可能爱着一棵树。”母亲轻声嘟囔道。
当她抬起眼睛时,发现我的父亲正盯着她看。她又开始吃自己的苹果,还差几口就能把它吃完了。
“请原谅我满身是灰,小姐。”父亲边说边掸去裤子上的尘土,“但你成为一个掘墓人后,就不得不弄得满身脏。在这儿工作并不坏,但对于那些需要我来埋葬的伙计们来说确实够糟糕的。”
他看见母亲在苹果后面笑了起来,又马上忍住了。父亲想着这个女孩会怎么看待自己。他那时已经二十九岁了,母亲才十八岁。她齐肩的头发束在白色的花边发带里。那头发的颜色和质地让父亲想起阳光下一缕缕奶白色的玉米穗子。母亲的肌肤被薄荷绿的裙子衬得更加红润,纤细的手腕上系着一条脏兮兮的白色带子,与她那双脏兮兮的花边手套很相配。这样一个女孩子,近看不起眼,远看却是另一番景色。
这就是手套的魔力,他想,这个女孩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如一位高贵的淑女,而不是什么默默无闻的丫头,就像田里横冲直撞的破拖拉机那样摆脱着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苹果就要啃到核了,但在梗的周围还能看见红色的果肉。母亲一口咬下去,汁水从她的嘴角溢了出来。当风拂过她耳旁散落的发丝时,父亲突然感觉到一滴细雨轻轻落在自己赤裸的肩膀上。他惊讶于自己竟然还能感受到如此轻柔的东西,看来艰难的岁月还没有完全锤打好他。他抬头望向渐渐昏暗的天空。
“这种云预示着暴风雨要来临,”父亲说道,“我们要么干坐在这里等着被水冲走,要么动起来离开这儿。”
母亲站起身,把吃剩的苹果随手丢在地上。父亲注意到了她的脚,她也光着脚。如果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那就是他们都光着脚在大地上行走。他想说些能让她感兴趣的话,但雨下得更急了。雨水打在两个人身上,伴随着天上的电闪雷鸣。这场暴风雨以我的父母无法理解的方式降临了。
“我们到那棵核桃树下避雨。”父亲提议。
他一手提着装蘑菇的衬衫,一手抓起地上的被子挡在了母亲的头上。母亲默许他领着自己来到树下。
“不会下很久的。”父亲说道。他们躲在核桃树浓密的树枝下,从大雨中得以喘息。
他抖落掉被子上的积水,然后抚摸起面前粗糙的树皮。
“切罗基人会煮这种树皮,”父亲告诉母亲,“有时用来治疗疾病,有时拿来吃。这种树皮很甜。如果把它泡在牛奶里煮,你会得到——”
没等他说完,母亲的嘴唇与他的嘴唇触碰到了一起,她给了他一个有生以来最轻柔的吻。面对这个女孩越来越大胆的举动,父亲的内心并不平静,毕竟他是个男人。他手里的蘑菇被放到了一旁,被子也在地上被重新展开。他慢慢地试探,生怕女孩会改变主意。
母亲躺在被子上,父亲也躺在一旁。在他们互相感受体温的时候,四周的田野里玉米穗子像火箭一样竖起。他们没有立刻坠入爱河,但某些东西并不需要爱来孕育。几个月后,母亲再也不能掩饰他们之间孕育的东西了。母亲的父亲——我叫他拉克外公——注意到了她变大的肚子。外公的巴掌打在她的脸上,打到母亲鼻孔流血,眼冒金星。她哭着喊外婆,但外婆只是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没做。
“你这个小婊子!”外公一边解皮带一边痛骂道,“你肚子里的东西是个孽种。我真应该让魔鬼活活吞了你。我这是为你好。给我记住了!”
他用皮带的金属扣抽打着母亲的腹部。她倒在地上,拼命护住自己的肚子。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她低声鼓励着腹中的孩子,直到外公的气出够为止。
“上帝的活儿做完了,”外公重新把皮带系在裤子上,“好了,晚上吃什么?”
那天晚上,母亲捂着自己的肚子,时刻确认着肚子里的孩子还活着。第二天早上,她离家出走,去寻找她的“蘑菇”男人。那是一九三八年的夏天,每个怀孕的女人都该有自己的丈夫。
抵达墓地后,母亲在空地上扫视了一圈,看到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挖坟。
他就在这儿,她边想边走到一排石头中间。
“你还好吗?”
男人转过头,但并不是父亲。
“对不起,”母亲挪开了自己的视线,“我以为你是我要找的人。他也在这里做掘墓人的工作。”
“他叫什么名字?”男人问道。但他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
“我不知道。但我能告诉你,他又高又瘦,黑头发,棕眼睛——”
“黑皮肤吗?”他把铁锹插进土里,“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我最近听说他被镇郊的一家衣夹厂雇用了。”
母亲来到衣夹厂,站在大门外。到了中午,工厂喇叭响起,工人们拿着午餐从厂房里走了出来。她费力地在一群穿着蓝色衬衫和深蓝色裤子的工人中寻找他。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他不在那里,直到——她看见了父亲。不像其他人,他没有拿午餐盒,而是卷了一支烟并点上。父亲正吞食烟雾,眼睛扫过树梢。
他在看什么呢?母亲很好奇,望向风中飞舞的树叶。
当她垂下眼睛时,父亲正在凝视着她。
是那天那个女孩吗?他问自己,但不能确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更别说眼前的女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那肿起来的眼睛显然不能帮父亲认出她来。然后,他看到了母亲耳朵上那些像玉米穗子般飘荡的发丝,一下子就确认了她就是那天雨中的女孩,那个欢爱过后迅速穿好衣服的女孩。
父亲注意到母亲把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肚子上,那里不再像他记忆里那样平坦。他吐出足够多的烟雾来藏住自己的脸,又返回了厂房。木头的气味、刺耳的锯子声、细密的灰尘像星群一样飘浮在空中,全都把他带回到了墓地的那一刻。他想起了雨,想起雨是如何从树叶的缝隙间滴落下来,落在她的瞳孔上,雨水在她的眼角打转,然后顺着她的脸颊滚落。
几个小时后,当工厂最后的下班铃声响起时,父亲走在其他工人的前面。他发现母亲还没有走。她坐在工厂铁门外的地上,看上去憔悴不堪,仿佛刚刚参加完一百万场葬礼,每场葬礼都只有她一个抬棺人。当父亲靠近她时,母亲站了起来。
“我有话跟你说。”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与此同时,她掸去了裙子后面的灰尘。
“我的?”父亲指了指母亲的肚子,然后又开始卷一支烟。
“是的。”她痛快地答道。
父亲用眼睛追逐着空中的一只鸟,然后回望她说:“这不会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糟糕的事。你有火柴吗?”
“我不抽烟。”
他卷好烟,把它夹在耳朵上。
“我每天五点下班,”父亲说道,“但我有一小时的午休时间。我们可以去法院。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了。可以吗?”
“可以。”母亲把赤裸的脚趾插进他们之间的泥巴里。
父亲开始默默数着她身上的瘀青。
“谁干的?”他问。
“我爸爸。”
“魔鬼在你爸爸心中多久了?”
“从我出生开始。”她说。
“打女人的男人只会让我愤怒,那种能在喉咙里尝到的愤怒。老天,尝起来可真难吃。”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请原谅我的行为,但这种事我可控制不住。我妈妈总是说打女人的男人走路都是歪的,走路歪的人会留下歪的脚印。你知道歪的脚印里有什么吗?什么都没有,除了让上帝眼中充满怒火的东西。我虽然是个没什么能耐的男人,但我知道如何安放自己的愤怒。看在他是你爸爸的分儿上,如果你不同意的话,我不会杀他。我会听你的。但你马上就是我的妻子了,要是我不对那个打你的男人出手,我就不配做你的丈夫。”
“如果你不杀了他,你会对他做什么呢?”母亲浮肿的眼睛随着提问变得明亮。
“你知道你的灵魂就在这里吗?”父亲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这比他们做过的任何事都要亲密。
“我的灵魂真的在这里吗?”母亲问道,“在我的鼻子里?”
“嗯,每个人的灵魂都在这里。上帝叫我们从鼻腔吸入灵魂,灵魂就停留在它最初进入的地方。”
“你会对他做什么?”母亲又问了一遍,听起来比之前更急切。
“我会挖出他的灵魂,”父亲答道,“在我看来,这比死亡还要糟糕。没有了灵魂,你谁都不是。”
母亲笑了。她问:“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我的名字?”父亲把手从她的脸上放了下来,“兰登·卡彭特。”
“阿尔卡·拉克。”
“认识你很开心,阿尔卡。”
“我认识你也很开心,兰登。”
在他们走向父亲的旧卡车时,他们又低声互道了一次对方的名字。
“我不经常带女士兜风,”父亲把蒲公英的根从座位上挪开,给女孩腾出坐的地方,“顺便提一嘴,你闻到的是百里香。”
母亲坐了下来,有小石头硌着她的大腿。父亲为她关上门,在她的注视下绕到驾驶室也坐了下来。当他发动引擎时,母亲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你在想什么?”父亲看到她眼中闪烁。
“只是在想——”母亲看着自己的肚子,“我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母亲,也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孩子。”
“什么样的孩子?”父亲轻轻地笑了,“好吧,我算不上聪明,但是我知道一定会是男孩或者女孩。他们会叫我爸爸,叫你妈妈。他们就是这样的孩子。”
他把卡车开到了大路上。
“我想我还配不上妈妈的称呼。”母亲边说边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越过仪表盘上晾晒的草药,为父亲指出自己家的方向。
当他们到达那座小小的白色房子时,拉克外公正坐在门廊的秋千上,而拉克外婆正递给他一杯牛奶。母亲迅速从他们两人中间穿过,一路小跑,没理会他们的质问:跟她在一起的男人是谁,这个男人怎么敢直接走到他们家的门廊上。
母亲跑进卧室,听见拉克外公的声音逐渐积蓄愤怒。她开始把任何能抓到的衣服都丢到自己的被子上。
“我还差什么呢?”她环顾房间。
她走向敞开的窗户,并没有朝外关注外公的情况——他正仰面倒在后院的地上,父亲一拳接一拳地重击他的脸。母亲看着短棉布窗帘。窗帘是黄色的,上面印着白色的小花。她在思考是否需要这么美丽的东西来装饰自己要去的地方,无论那会是什么地方。
“我需要你。”她自言自语道。
母亲扯动窗帘,直到杆子断裂。她一边听着外公在外面哀号,一边把窗帘扯下来,丢在那堆衣服上。
“这样就行了。”她一边说,一边把被子的四个角系起来,像袋子一样扛在肩上。出门之前,母亲没有忘记带走梳妆台上的浮雕耳环。
“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她对每个雕刻在耳环上的女孩说道,并戴上了它们。
与这对耳环上的女孩在一起,意味着母亲并非孤身一人。她走到院子里,也不再那么害怕了。母亲经过尖叫的拉克外婆时,父亲正揪着外公的头发,把他的脸按在地上。他把拉克外公的头拽起来,放他喘口气,母亲发现外公的牙齿比今天早先时少了三颗。
“只剩一件事要做了。”父亲边对母亲说边掏出了折叠刀。
他锁住颤巍巍的拉克外公的脖子,把刀刃抵在了他的鼻子上。
“不要!”母亲举起手来。
父亲看了一眼她,又低头看了一眼那把刀。
“对不起,阿尔卡。”他说道,“但我告诉过你,我要挖出他的灵魂,我现在就要这么做。”
父亲毫不犹豫地把刀刃插进拉克外公的皮肤,一道血迹出现在金属刀刃上。父亲越插越深。外公痛苦地哀号着,越来越多的血从外公的脸颊上流淌下来。拉克外婆消失在门廊里,躲到一根柱子后面呜咽。
“你做得够多了。”母亲试图说服父亲。
“还没把他的灵魂挖出来呢。”父亲一边说一边把刀刃深入骨头,直到削下拉克外公的一块皮。
他挪开了刀,好看清楚自己割开的伤口。
“像烧红的煤。”父亲告诉拉克外公,“你没有灵魂。你的身体里看不见一点儿上帝的影子。你已经被掏空了。完蛋了,老头子。”
毫无还手之力的拉克外公任由自己的脸被摔在地上。父亲站了起来。他从母亲肩上接过被子,对她说:“我们最好在你开始同情这个老浑蛋之前离开这里。”
“你不用担心这个。”
母亲从裙子口袋里掏出半根巧克力棒,走到自己父亲面前。外公翻了个身,仰望着她。她把半根巧克力棒放在他的胸口上。
当母亲听到父亲卡车门打开的嘎吱声时,她朝外公啐了一口,然后离开了。
她本以为这一路上会很安静,但父亲问她是否介意汽油的味道。他在加油站后面租了一间小房子。房子只有一扇窗户,母亲就把她的窗帘挂在了这里。他们把她的被子放在床上,压着父亲的旧被子。
“我会努力做一个好丈夫,”父亲告诉她,“做一个好男人。”
“那就好,”母亲揉着肚子说,“那样就好。”
现在,每当我想起我的家,我就会想起一大片古老的高粱地,就像我父亲出生的地方——干燥的棕土、湿润的绿叶、坚硬的枝杈里潜藏着无与伦比的甜蜜。这就是我的家,这里拥有牛奶和蜜,以及所有那些老掉牙的东西。
(1)切罗基语,意为记住。